行經一條不知去向的鄉間小路時，我們看到了路旁停了一隻牛。那牛的身體是灰黑色的，頭上頂著像枯樹枝的雙角，角上傷痕累累。應該是用來耕作的水牛吧，我們這樣猜測。牛被綁在路旁的大樹邊，百無聊賴似的獨自發著呆，也沒有埋首忙著吃草，也沒有左顧右盼地期待著主人來帶領。它的無聊引起了我們的興趣。
這是一條只容得一台車行駛的小路，路面鋪的柏油看起來很新，黑亮黑亮的。來到這裡是因為我們迷了路，筆直的小路不知道會通往哪裡，而若是要回頭也已經記不起來時的路。我們迷了路，遺失了自己，到了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到了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但我們一點也不擔心。路總是會有終點的，我們只是不知道終點還有多遠而已。
仔細聽的話可以聽得到海的聲音。對的，我們正在找海。海很近了，浪花拍打岸邊的聲音轟轟響著，不間斷但也不清楚。海浪的聲音像是女巫媚惑的歌聲，邪惡的女巫裝出甜美的聲音，一聲一聲地唱著，召喚著我們，要我們再靠近一點。我們當然要再靠近一點，我們什麼都不想，只想再靠近一點。海的聲音包圍著我們，女巫的歌唱從四面八方傳來，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去，但我們有一定要去的情緒。
在牛的身旁我們停下車來，車裡的歡笑嬉鬧，聲音大得幾乎要震聾我們自己的耳朵，但開了車門之後我們就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我們不想打擾到這隻優雅的牛，雖然我們早就打擾到它了。是什麼先引起了牛對我們的注意呢？是我們的氣味？還是我們的身影？牛對我們點了點頭，眼神裡沒有歡迎的意思，但那看起來也不像是代表厭惡。它大概只是想，有人來了，如此而已吧！
我們在牛的身旁畫了個半圓，第一眼先確定了它的確讓牢靠的繩子綁在結實的樹上了，第二眼跟著判斷出它對於我們的出現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於是我們更加靠近，摸了摸它粗厚的皮膚，那有點扎手，碰了碰它靈巧的尾巴，那短得叫人發笑。牛乖巧而柔順，對於我們侵犯的動作它沒有做出任何表示。它的呼吸依舊平和，它的身行依舊穩重。
「當牛多麼好！無憂無慮的。」我們有這樣的想法。
筆直且沒有盡頭的小路如今沒有任何車輛往來，從我們來的方面沒有，從我們要去的方向也沒有。我們的車就停在小路的中間，但儘管如此，車兩旁的耳朵仍舊和路旁的雜草輕輕地牽起了手。
下午時光，夕陽逐漸成形，有浪漫的跡象。我們的車讓雜草染成了鮮綠的顏色，可能是因為羞怯，它的大燈甚至亮了起來。風和草合作，哼出了沙沙的歡迎歌曲。我們的車受不了誘惑，擺了擺屁股離開了。我們皺起了眉頭，但並沒有多難過。我們記得車子油箱才剛被加滿，它可以到很遠的地方去玩。
「我們還有牛。」當然不怕。
牛在這時候似乎站得累了，它知道主人什麼時候會來接它回家，它知道還不到時候。所以它坐了下來，緩慢地坐了下來。像是怕壓死路旁的小草似的，也像是怕驚動了自己的肌肉似的。它緩慢地坐了下來，我們學著。先彎曲後腿，讓尾巴先接觸到地面，然後是腹部，然後彎曲前腿，跟著胸膛，然後是下巴。坐下來之後就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於是牛繼續發著呆。它或許是在想，今天過得還真快。才這麼坐下來，夕陽就來到背上了。
女巫的海浪歌曲還沒唱完，我們不免還在想像著美麗的海。夕陽來到了，海會變得金黃，海會變得溫柔。多麼美麗的海，我們非去不可。女巫的歌曲就是這麼唱著。
「多麼美麗的海，我們非去不可。」
牛會不會剛好知道海在哪裡呢？
我們附在牛的耳畔，輕輕地對它描述海。我們說，那是個遼闊而但不到邊際的地方，那是個充滿各種藍顏色的地方。淺近一點的地方是淡淡的藍，那會讓你以為你看的是天空；稍遠一點的地方是深深的藍，那是會讓人產生灼熱感覺的深藍；再遠一點，盡頭的地方，那是一抹突兀的白，而我們稱那為世界的盡頭。世界的盡頭是白色的，就是那麼一條線，一條休止線，那就是世界的盡頭。我們在牛的耳畔描述海，牛流下了眼淚，我們用手乘接，並且立刻喝乾。牛的眼淚是海的味道，我們知道牛知道海，我們從不懷疑這一點。
「那麼牛，」我們問。「你是不是願意帶著我們去看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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