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緩緩的走下樓來,腳步聲正屬於弟的趴搭趴搭。我心頭覺得有些奇怪,這不該是他起床的時間;這是清晨五點半哪。弟弟的臉看起來還真的是非常睏的狀態,臉上的表情宛如正看完一場一面倒的足球賽,而剛好輸的又是自己支持的隊伍;那睏意簡直就像正從他身上流出來,身上的制服看來也因此顯得軟塌。弟弟看了我一眼,逕自執行他該做的事情:吃麵包,配著一杯冰過頭的紅茶。我不免心想這是怎麼回事,但也轉身繼續把電腦螢幕裏的七局下半兩人出局給打完。過了不久,他開始梳洗,然後抓著背包要上學了;再次與我錯身而過時,我問了他:「今天要比較早去學校啊?」他用一種仍舊疲憊,但更多狐疑成分的眼神看著我:現在已經七點多了耶。
是嗎?
我記得昨天睡眠時間過長,而似乎最近常常這樣。一直醒來過,回頭,又去做相同的夢,夢見回到參加小時候校際辯論比賽的場地,奧瑞岡式辯論;我的隊友,沒錯還是同樣的他們,只不過都亭亭玉立了起來;夢裡我看不見自己,不知自己是否也亭亭玉立不再是小孩。兩位隊友不斷的傳紙條給我──以前比賽時,會替隊友想問題,想要說的事情,因為是即席,必須全體出力。天哪那是多麼久的事情了,那天我還喝了兩瓶純喫茶。我夢見兩位亭亭玉立傳給我的紙條上面全是寫滿了菸酒品牌的小月曆,做得很精美,可是有夠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到我手裡。但他們有好多版本,先是菸酒型錄,後來是我所有的小學同學,高中同學,國劇臉譜,女友和曾經喜歡的棒球明星們,不停換不停傳,應接不暇。就這麼我不停的知道自己該醒來,知道自己已經睡過頭,手中接過小月曆。而我的鬧鐘壞了。約好的朋友八點半打電話來,我心想也知道那是八點半,天都黑啦,可怎麼睡時間都停在鬧鐘壞掉了的五點二十。是我自己想就這麼停著嗎?我跟朋友說,約會不去了。自己躺在床上想著。
是不是該想著個什麼,如何不要再睡著?之類的。我把鐘面調成八點半,想想並沒有什麼不同,可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什麼?我肚子餓了嗎?沒有。我生氣了。然後,睡的十次方繼續。我後來才知道自己生氣也能睡。夢裡,亭亭玉立變成裸女,快速奔跑在夜間籃球場上。
起床尿尿。但我的陰莖,因為夢的關係有些僵,尿不出來。手機上寫著十二點十三分。兩通未接電話,一通留言。「哈囉,你還好嗎?我要跟你說,蓮霧寄來了。六龜的喔。」
蓮霧來了?
起床的時候,也就是上完廁所,我來到門邊抽菸,稍微思考著現在到底是幾點但立刻頭痛太陽穴灼熱。家門邊擺著兩顆鳳梨,看起來很尖,很尖的那種。有人按了門鈴,是一隻貓,我不納悶牠怎麼按得到門鈴,我納悶的是牠脖子上那個項鍊。那該是我弟弟的項鍊。弟弟,在他的錶帶壞掉的同一天,也遺失了一條項鍊,他沒有跟我說那項鍊的來歷,但我見過他佩帶。天氣很好。隔壁的電視開得很大聲,播報足球賽。足球季不是早該結束了嗎?
天空開始亮了,夏天都這樣。這才開始真覺得餓。胃不舒服的餓,是最惡質的餓。貓望著我,我於是把牠抱起帶進家裡,看著牠懶懶的把項鍊弄到地上,我想給牠喝杯牛奶,可家裡沒了,只好讓牠喝醬油。醬油不錯,至少牠喝著的樣子蠻美的,我也給自己倒了一大碗。什麼叫做爽口,貓最懂。
最近似乎常常這樣。我花了一個星期把一瓶全新醬油給喝盡。貓天天都來找我。身上的項鍊還是一樣。有天,我夜裡一直睡沒醒,偶然聽見貓叫聲,夢裡貓和奶奶一起出現在眼前,他們倆搭計程車來的,奶奶還很年輕至少比現在年輕許多,帶著一罐油漆,橘紅色,和貓的毛色相同;奶奶替我們家把鐵門重漆過油漆,夢裡的大中午。下午,下雨了,夢裡的大雨,油漆全被洗掉,奶奶微笑看著雨,在門邊做起了飯糰,給貓一個,我一個。
飯糰裡的餡很多,沒有我不吃的豬肉。下雨的時候,六頭烏龜身上綁著蓮霧從巷口走來,跟奶奶領飯糰。小烏龜,頂著飯糰沿著原路回去,牠們一離開我們的視線,雨就停了。我也醒了,被窗外的雨聲吵醒,天已經亮了,夏天都這樣,雖然並不很亮。
弟弟連續兩天都在五點半醒來。我沒再多問,只是提醒他時間還沒到。可他總匆匆忙忙把書包提了就走。七點了哪哥。
七點的時候,爸爸從辦公室回家。那時他總會希望吃到白飯。那時我總是在睡覺,或者寫東西。寫東西時我習慣把一首歌重複的聽,聽到一種偏執的地步,感覺接下來隨身聽就要出油尖叫。那天七點爸爸吃著白飯我睡覺,東部發生大地震,震央宜蘭,花蓮卻也感覺非常得到。隔天七點,停電了,整個花蓮市區停電,那時我跟朋友逛唱片行,正逛到華納那一區。又過了一天的七點,總統大選開票,我醒來家裡竟然沒人在,電鍋裡白飯滿滿,我捧了一碗加了醬油吃。過了十分鐘後弟弟回到家,腳扭傷,非常嚴重。
這三次弟弟都在早上五點半醒來,我餵了三天的貓,聽了三天的同一首歌,(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那是Jesus And Mary Chain的I Hate Rock and Roll)七點了哪哥,你還在餵貓喔,那是什麼怎麼黑黑的。他手裡總有冰過頭的紅茶,很適合夏天不過。
後來我整整睡了三天,錯過所有貓叫聲、醬油和弟弟的五點半。夢裡頭我不斷的在找唱片,每一張想聽的都找不到,到了一種無地自容的狀態。夢裡的我掩著臉,焦慮的和弟弟分食一塊素食披薩,弟弟吃得比較少,但還是不停的跟我說你多吃點嘛。我是吃很多,但披薩還是剩下,而且涼得很快。弟弟問了我有沒有Jesus And Mary Chain的唱片他想跟我借,我說有啊你怎麼突然想聽(弟說,他們是不是有首歌叫做I Love Rock And Roll?)。可就在這時我又找不著那唱片了,夢裡的我的房間乾淨得空谷迴盪,唱片很多很整齊,可就是沒有我要的。朋友此時又打了電話來要跟我拿他借我的某張北歐唱作人專輯──天啊,天啊,天啊。我焦慮的在夢裡睡著了。
有這麼一天的忘了是幾點,可能就在我總是焦慮的在夢裡睡了而在真實裡醒來的,想找張唱片聽的時候,發現其實我喜歡的歌曲有許多都是專輯裡的第七首。或者該說,第七首大多是我喜歡,或絕對說不上討厭的曲目。我想起在夢裡找的唱片,也都是為了第七首──雖然為了夢而去解釋這一切是有些無聊。想到這點,我決定在那晚深夜裡聽唱片時,把第七首全都跳過。我不常這麼做,也因此不時分心,什麼也寫不好書也讀不下。這方式並且讓我不時提心弔膽的注意第七首是否已經來了,該跳過的沒跳過──但明明第七首是我愛的不是嗎?不是嗎?到後來,我這情緒性的避開讓我陷入更多焦慮,全然師出無名的一種狀況。天就這麼又亮了,週末的五點半,爸爸走進我房間,天空一朵光正好照進房裡來,在那麼一剎那,歌曲轉到了第七首,而我因為愣住了的緣故並沒有發現。那時的爸爸臉上充滿著光芒,頭髮茂密烏黑,看來有微笑──他看起來這麼年輕,我一時認不出那曾是記憶裡的誰。有些事情改變了是嗎?第七首歌,Snow Patrol的Run,唱到slower,slower,we don’t have time for life……眼前的爸爸越來越像柔焦過後的人影,而終於變成了另一個人;五點半了,弟弟醒來,站在光裡,腳邊站隻貓,橘紅色。
他總以為那是七點的光,是嗎?弟的腳步聲漸漸顯得有些不同,不知是因為腳扭傷,還是不停誤認時間的關係?第七首歌不斷播放的同時,我的睡夢螢幕裡更換著的是哪裡的時間與人影?我跟貓喝了第七天的醬油(媽那天不禁懷疑,哎,醬油怎麼用得這樣兇)我開始習慣這一切。雖然有些事情已經在改變。我不知道要怎麼樣看見這些。I Love Rock and Roll,I Hate Rock and Roll.
這天什麼終於都變了。和你所想的並沒有不同。親愛的,你有的是時間。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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