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了女歌手的演唱會,他獨自走進這條街上唯一還開著的咖啡店。點了柏丁頓啤酒,,一次兩瓶。兩個黃橙橙的瓶子在他眼前沒有散出任何光線。咖啡店的吧檯有兩個人喝著可樂納,一人有檸檬一人沒有。店裡撥放著的音樂非常熟悉,正是他剛聽了兩個小時的女歌手的某張專輯,他沒有這張專輯,但認得這個聲音。
手機響了。是他一個不算熟的朋友打來,「快點,我的水龍頭爆炸了。無法挽救,水不斷流出來。」他付了帳,「已經付過了」吧檯部太友善的女孩用不太友善的聲音說,並指指剛走那兩位可樂納的座位。也許是認識的人吧他心想。
水龍頭爆炸並不是他該負責的事情。但他搭上了電車,前往朋友家。進電車前他買了一瓶水,喝著。後來卻不知道自己把蓋子弄到哪裡去了。
電車上人很少。這恐怕是最後一班電車了。這是一輛行駛於地底下的電車,窗外自然烏漆嗎黑。離他大約有二十公尺距離的座位上,一個老人拿著一口鍋子。自從他搭上車後老人就不停望著他,但還不至於到令人發毛的程度。從這一站到下一站車子開了好久。車廂太安靜,連滑過鐵軌的聲音都沒有。
就在這麼一站到下一站之間亂七八糟長的過程裡,車廂裡不再那麼安靜──應該說,還是很安靜,只是有人煎起了荷包蛋。沒錯。老先生專業的拿起鍋子,在他的腿上,把一盒生蛋陸續敲破,嘩搭一聲,兩棵三顆蛋魚貫掉進鍋子裡。平口鍋,平底鞋,平口褲。荷包蛋。專業的老伯還帶了鍋鏟,木製不黏不會刮壞平底鍋。你一定也想到了跟他一樣的疑問:沒有火啊。的確,完全沒有火,就這點而言老伯就有些不周到。但這並沒有造成他的困擾,一點也沒有。老伯怡然自得的煎著蛋,還找來蛋糕店送的紙盤、透明塑膠叉,把一個個在鍋子裡滑滾過的蛋倒到盤子上,擺好叉子。不用說,很多蛋汁都流到車廂地上。也有一些,流到老伯的平底鞋上。老伯就這麼樣把一盒蛋全都給煎了。然後,一盤盤的吃了起來。應該是喝。為了表示珍惜蛋汁,老伯不但把鍋子裡的「煎渣」全給舔乾淨,平底鞋上的也不放過。老伯若無其事的用手在鍋子下做了關火的動作,提起鍋子往電車的門走去。還沒到站啊我忍不住要這樣說。但他也立即發現車還在走,於是坐回座位──過了不久又站了起來,拿著電鍋敲敲電車門,又坐回來。如此的動作,在亂七八糟長的兩站間,老伯做了好些次。敲擊車門的力道一次比一次大。
再這樣下去,他就要頭暈了。車子即時停住。老伯下了車,表情有些帳然,鍋子沒帶走。走進來的一個女孩子就坐在充滿蛋汁的位子上,那真是一幅既豐盛又流體的畫面。女孩子(照例要描繪一下她的外貌)長得非常聰明而漂亮,用英文來說就是一個很clever的人──比較奇怪的是,在這麼有靈氣的眼睛,這麼可能像是少女的皮膚氣色之下,女孩的帽子竟然是一隻迷你豬。的確,就這麼安然的戴在她的頭上,腳踏著女孩棕色的長髮。可愛的豬,但比起女孩還是遜色。女孩戴著耳機,手上抱著一個黑色大袋子。真的很大,把她的雙腳都給遮住了。所以這女孩正面看上去是由三種事物排列而成──迷你豬(暫時沒有發出叫聲),眼睛(極水嫩,沒眼影)和黑色帶子。總覺得袋子裡有很多東西,但太黑了看不清楚──女孩的眼睛也是感覺上有很多東西,但太水了。
當然,女孩一定要開始做些什麼?為什麼呢?因為到目前為止她什麼也沒做。他這麼想著,一邊直直望向女孩的眼睛,並且感覺不到這女孩有一絲望向他的可能。車子開很慢,跟剛才差很多的速度前進,或者後退,不知道,太慢了。慢到一種他不禁懷疑是不是剛才並沒有發生過蛋汁事件也並沒有停下來讓老人下車過。但鍋子還在喔。女孩也還在。好險。這種景象雖然慢得誇張,但還算是賞心悅目。女孩頭上的豬對鍋子很像挺有興趣,感覺得出牠內心的騷動(喂,你怎麼會知道,你是豬啊?)女孩的頭隨著音樂慢慢點著點著,很有韻律,但和車子前進的速度一點也不協調。他花了一些時間思考朋友的水龍頭怎麼會爆炸,難道是朋友又嘗試在水龍頭前模仿多明哥之類的嗎?有可能。他這麼想著,一邊把思考延伸到多明哥的唱片,有幾張唱拉丁情歌的還真是不好聽,雖然他大學的室友天天都聽(並且會很陶醉的說:你不覺得他唱歌像在念詩嗎)幸好他已經畢業很久,但他喜歡多明哥唱歌劇,雖然目前想不起他唱過什麼。正當他的思緒轉向溫度的哲學性,女孩真的有動作了。
(關於溫度的哲學性,其實並不困擾人。尤其在這麼慢的車,慢到已經開到中國又回來的車上。事情是這樣的,如果一個亞馬遜河原住民到了瑞典,或赫爾辛基,隨便,覺得很冷很冷想要開暖氣,但怎麼開都覺得還是好冷時,該怎麼辦呢?他想到了一個方法。因為亞馬遜河人一定會一下就把暖氣轉到最熱,這樣一來就失去了比較級的救贖。比較級的救贖就是,如果先把暖氣開到四十五度還是冷,那不如先開到三十度,等到(如果原住民身旁的瑞典人還沒有被烤焦)十五分鐘後再開到三十五度,這時對亞馬遜人而言當然還是太冷太冷,但這樣十五分鐘就調五度的暖氣,也續會讓亞馬遜人身體有錯覺,感到漸漸暖和了也不一定。等到真的開到四十五度極限時,也許亞馬遜人已經感到一種虛假的比較級暖和了,而他身旁的瑞典人已經成為焦掉的碳水化合物──這效果會比直接開到四十五度還是冷來得好。)
女孩的動作。她開始把很黑很黑的袋子打開,還真是個大袋子,感覺打得夠開時女孩也可以整個人躲進去。女孩從裡面拿出橡皮擦,不大不小,應該是品牌不黏屑的那種。她把全新的橡皮擦外頭的玻璃紙撕開,然後安放到鍋子裡,低頭時頭上戴著的迷你豬已經可以偷舔到蛋汁。女孩撕的動作很俐落,真是標準的clever風格,讓人有一種Iggy Pop唱龐克樂的感覺,到位而精準。就這樣,從一數到二十,她已經撥開了十個橡皮擦,全部一模一樣品牌型號的橡皮擦。然後一個個整齊排列在鍋子裡。他心想,再怎麼樣鍋子都不可能放得下太多橡皮擦吧。結果大大出乎意料的,女孩這樣的動作一直沒停過,而橡皮擦堆積在鍋子裡也彷彿能夠無限延伸似的,整整齊齊,感覺上已經放了非常多橡皮擦了,可鍋子還有好多空間哪。這女孩要不是作室內設計,要不就是房間大小只有一塊榻榻米,他這樣猜想。黑色袋子裡的橡皮擦真的是相當大量,看看一旁散落在蛋汁上的玻璃紙就知道了。而那頭迷你豬就在女主人的膽大心細動作下,非常有配合度的抓準了每次主人低頭的節奏,偷舔了好幾次蛋汁。迷你豬愛吃蛋雖然沒聽過,但似乎也不難理解。豐盛又流體。
女孩完完全全,是從頭到尾都沒有歇過手的動作,讓他感覺自己是否不小心開啟了什麼開關,讓女孩就這麼勤奮的作著,簡直進入了某種家庭代工的場景去了。如果真有這種開關,老實說他想請女孩做點別的事情,跟自己比較相關一些的。但事情演變到現在,他感覺自己似乎真要負點責任,而且開關顯然故障了也沒有挽回的餘地。女孩打開一個個如今看來已經不能稱作包裝的包裝之時(不能稱做是因為,大量大量的重複與堆積造成了他對這物體本質的巨大疑惑)電車也配合似的加快了節奏,這回讓他清楚的感覺到,電車正漸漸急速後退。他試著不要去看女孩做的事情,但他後來能夠理解自己為什麼無法這麼做──女孩那水嫩無比且不斷加水的眼睛,自從開始橡皮擦行動後就不曾停止的朝他望來,感覺那些水已經快要流出來,噴射到他身上了。他曾被伯丁頓啤酒噴射過,某次宴會,但這女孩眼裡的水顯然更為高檔。他沒有辦法把精神轉移到其他地方。什麼溫度的哲學,比較級的救贖,好像已經被多明哥給帶走了。就要爆了,看著她的眼,還有鍋子裡的橡皮擦,一旁的玻璃紙,那頭滿臉蛋汁但不失優雅的迷你豬,他有一種即將要轟隆的感覺,強烈的。
車廂裡果然傳來列車長的聲音。他正廣播著電車使用規定:不可飲食(天哪那麼那些蛋汁是怎麼回事)、嚼食檳榔(幸好還沒出現)以及吸菸、請讓座給行動不便的旅客,等等等。如果是在往後退,那是會回到哪一站呢?老伯的那一站?總之不是他要去的那一站,是不是女孩要去的站則不得而知。站長廣播完畢,女孩就轉頭過去──天,這轉頭動作真是無比震撼,那雙眼睛突然離開了他的視線,讓他立刻撞上了自從高中籃球單場比賽罰六球都不進後,最大最大的失落與挫折感。倒是豬很友善的望著還無法反應過來的他。女孩似乎已經把橡皮擦全都給拆裝完畢了,但也許也還沒,畢竟黑色袋子看來依舊大得不像話。女孩頭一回把黑袋子放到一旁的座位,坐位上的蛋汁立刻奮力衝進黑色裡頭。這是他頭一次看到女孩的下半身。什麼也沒穿。非常非常漂亮的雙腿。
這時,我該做些什麼嗎?他心想。女孩站直,望著他,並走了過來。
事情發展到目前為止這種嚴重性已經是高中罰球不近可以比擬的了。太驚人了。他簡直感覺不到那是一個女體,女體怎麼可能真的這麼美,還有眼睛(不過這時他理性的思索了一下,的確自己上回看見真實的女性裸體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會不會是自己太大驚小怪?)女孩走的速度不快不慢,一下來到他面前。
列車到站。無人下車。老伯又回來了。帶著一只新鍋子。
女孩把腿伸向他身旁的座位。天。這時他已無更多餘力去觀察煎蛋老伯。她坐下,不避諱的與他坐得很近。他不曾被時速兩百公里的車子撞上過(仔細思考的話,小時候倒是有被時速八十的車撞過,受傷不嚴重就是了)但這雙眼睛與這雙腿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感覺上不僅是時速兩百,更有可能是台拖曳機之類的巨物向他衝來。他真的該做些什麼了。但,是什麼?
Clever路線的女孩當然不會讓尷尬發生。女孩開口了。「嗯,有菸嗎?」
當然有。沒有也要說有。而幸好,他也真的有。
女孩看起來不像會抽菸,的確她拿了菸也沒有點(於是他的一雙手抓著打火機在空中得到了一個「先不用」的手勢)而是仔細的把菸高舉往頭上。同樣也是clever的迷你豬很有默契的第一時間咬住了菸。女孩指了指自己頭上,對他微笑。哦哦,於是他幫一頭蛋汁迷你豬點了菸,沒看錯,豬享受的對他迷你的笑了笑。女孩說了謝謝。他有點頭暈,抽菸的豬吐了一個大煙圈,朝他飄來。感覺上那煙圈是某個字母,看不懂。
然後是一聲巨響。
車子故障了,轟的停住。迷你豬的菸被擠掉到了地上,滾到老伯腳跟前。他想去撿(在撿之前,他又幫迷你豬點了另外一根也是他僅剩的一根菸),但就當他走到老伯跟前彎下腰時,老伯搶一步先把菸給抓起來,然後滿意的抽著,順暢的咳嗽著。他就這麼彎著腰呆看一切發生,並且,鞋子還踩到了一坨蛋。還沒打破(但被他給踩破了)的蛋。女孩在這一瞬間,頂著冒煙的迷你豬快步下了車。黑袋子沒拿。現在都流行忘記隨身物品的嗎?不管了,他追下車。
當然跟著女孩走。他的手上還抓著女孩的黑袋子。小姐你的袋子,他想這樣說,不過女孩倒是自己停了下來,回頭看著他。「小姐,你的袋子」他說。女孩什麼也沒說,下半身光溜溜的,只是看著他。「你,還有菸嗎?」迷你豬還沒抽完那根萬寶路,看來這回是女孩自己要抽,不幸的是菸盒空了(他暗咒了煎蛋老伯一句)「我沒有了。不好意思。我去那邊商店買一下好嗎?我自己也要抽。」女孩笑著點了頭。真可愛啊。他快步奔跑到兩公尺外的商店,用最快的速度跟店員說:萬寶路紅色謝謝。
謝謝?
謝你個大頭。地上都已經是水了啦。你從中國來的嗎?七個小時前就叫你來幫忙到現在才來還跟我萬寶路紅色。所有的菸都被水淹潮了啦。
的確。這家便利店的水已經淹到腰來了,他怎會沒有發現呢?但只是來買個菸啊,我又不認識你。話也不能這麼說。難道他真的認識這電員嗎?
還真的。他想起了。這是在吧檯喝著可樂納的兩個男人中其一,有加檸檬的那位。甚至,可樂納兄還幫他付了帳。這是不是代表他認識這電員呢?不對啊。那水龍頭那位是怎麼回事。
「你們店裡的水龍頭還好嗎?」他試探性的問了問。
「你這七小時去了哪裡?睡覺嗎?全城的水龍頭都爆了你居然不知道。」
的確。不只是淹到腰來了。店員帶他去看水龍頭時,那叫做龍頭的傢伙正大量噴發出一種黃色的液體,像蛋汁。之前還好喔,只是小小漏水,那店員說,一回來就變成這樣。「只是去喝個啤酒而已啊你說是嗎。」
對啊。只是兩瓶啤酒而已。從便利商店的窗外看出去,女孩的眼睛更水了,卻似乎無可挽回的以某種黑色袋子的形式空洞著。說實在的。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覺得,眼神空洞時的女孩長得有點像今晚登台的女歌手哪。只是兩瓶啤酒而已。隨後,一輛時速肯定超過一百公里的拖曳機,高速撞上了那女孩。這一切。就發生在蛋汁暴漲的便利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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