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讀完《黃凡集》裡所有精選出來的小說篇章,最吸引筆者的是〈曼娜舞蹈教室〉,這是一篇很有意思的小說,筆者看完之後,興發了一些想法:若人生不過是一場騙局的舞,那麼對於記憶,我們也總是不斷修正、重塑,最後乃成為人生騙局下的每一個舞步吧!
以下本文擬聚焦在〈曼娜舞蹈教室〉中的唐曼娜與宋瑞德這兩個小說人物的探討,書寫筆者對黃凡這篇精彩的小說的感想。
一、所謂「故事」,在「現實」底下是一場騙局?
故事是一種記憶的痕跡,記憶可以根據痕跡,去造假甚至是模糊成另一種「真實」。在這篇小說,作者一直就想置入這樣的線索。小說一開頭,宋瑞德接到他的學生唐曼娜寫來的信,信裡言及身為老師的宋瑞德十五年前曾經幫助過她,是她念念不忘的人。「但我壓根兒忘記了,是的,我不記得曾經幫助過誰。」宋瑞德的反應卻是如此。宋瑞德接到唐曼娜的信時,一開始不明所以,並且否定這段「勵志故事」的真實性,甚至認為這個故事太過脫離現實。當他初次見到唐曼娜,從唐曼娜口中聽見勉勵學生的那個師表形象時,也是一樣的反應:
「『吃苦難的麵包,在逆境中勇敢迎上前,接受失敗的態度本身就是一種勝利』,老師,記得嗎?這些話您寫在黑板旁的公布欄上,要我們每天上下學時念一遍,有些同學覺得好效,可是,對我卻有重要的意義……」
我竭力回想那一段「為人師表」的日子,我寫過這樣肉麻的句子嗎?我要學生放學時念一遍嗎?吃苦難的麵包,什麼東西!我現在只能吃到屁。在逆境中迎上前,老天!這真是我講過的話嗎?這個世界沒有「逆境」這種興,這世界實際上是座「煉獄」,專門折磨我這一類可憐蟲……
……
唐曼娜繼續著她不可思議的故事。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但是「為人師表」四個字會不會也是道貌岸然的面具,只不過製造出了一個個光明燦爛的騙局罷了?就算不相信真理、自己也實踐不了所謂真理,但是做為一個老師,依然可以傳授理念下的真理,讓學生充滿信念、充滿希望。宋瑞德只是一個人生充滿失意的退休教師,他在接到唐曼娜的信並且跟著信上的地址找到曼娜舞蹈教室,在唐曼娜的眼裡以及口中,卻成了一座指引學生十五年來的人生的光明燈塔,幫助她克服種種磨難。然而,一個老師若對自己學生往後的人生起了什麼重要影響,這個影響本身到底有多少真實性?或許是很可議的。而唐曼娜後來不動聲色地,就是想要從自己的老師宋瑞德身上尋找這個可議的答案。到最後曼娜終於揭穿他時,她是這麼說宋瑞德的「箴言」在她人生中真正的面目:
「『吃苦難的麵包,在逆境中迎上前去,接受失敗的態度本身便是一種勝利。』我天天默念這句話,把它當成永遠的真理。沒想到卻是天大的謊言。」
「妳不是說過,妳得到很大的幫助……」
她揮手阻止我繼續說。
「有一陣子,我確實從這句話中獲得力量。但是我現在回想,如果不那麼堅持,當初找個老實可靠的男人嫁了,生兒育女,現在會生活得比較幸福。為了證明這句話的神聖魔力,我咬牙承受任何折磨,為了成為一名成功者,我甚至去動手術隆乳,然後變成今天這副德性。」
唐曼娜最後毫不留情的戳破他以為在曼娜眼中自己的形象,以及曼娜在他心裡如女神般潔白美麗的形象時,他便開始措手不及了起來。唐曼娜參加電視台的比賽卻失敗,她說宋瑞德是個騙子,並且揭穿他所有的假象,而後她也把宋瑞德對於她所有的美好假想也不留情地拆穿;唐曼娜用她少了一邊的乳房編了一個不堪的故事,並且赤裸地起舞了起來。而宋瑞德要關了燈,才能面對唐曼娜少了一邊的乳房,才能面對他原本所想像的唐曼娜與現實的差距。這不禁讓讀者想問:到底故事與說故事的小說人物本身是騙局,亦或現實本身就是一場騙局?
二、舞蹈本來就是人生的縮影
宋瑞德跟著唐曼娜的封信以及曼娜對他的種種說法起舞了起來,甚至繼續扮演起唐曼娜口中那個燈塔一樣的老師角色。因著想騙唐曼娜的錢,他幫自己編了個故事,並且塑造自己成一個不斷在現實裡堅持藝術理想的形象,試圖騙取唐曼娜的信任以及尊敬,未料他卻逐步在曼娜舞蹈教室裡也跳起目眩神迷的舞,到最後,到底什麼是現實什麼是虛構,他開始分不清了。本來裝成一個崇高、脫俗的藝術家想騙曼娜的錢,到最後卻認為他本來就該是一個崇高脫俗的藝術家。藝術家的形象愈來愈堆高,他甚至就理所當然認為自己本來就該是這樣的人,當宋瑞仁反過來相信所有真實性,並且把偽裝當成真實:「重新贏得別人尊敬是件多麼奇怪的事。經過這些年,像條老狗般茍延殘喘之後,還能坦然接受這一切。使我覺得驚訝,是否我本身具有一種自己都不了解的美德或所謂天賦諸如此類的事,我不確知。」其實這只是偽裝過度所造成的幻覺罷了。幻覺假過頭了就變成是真的一樣。就像宋瑞德從破爛的住處換到了新公寓時所買的二手沙發:「雖屬假皮卻有真皮味,某種藥水的效果。」充滿偽裝的藝術家故事,卻有某種真實味,也是某種想像的效果所致。但是被揭穿前的宋瑞德,顯然不明白這個道理。
傅柯說,沒有瘋狂的話語,我們永遠無法廓清理性的範疇。瘋狂與理性間的關係從來就是混淆不清,卻又相輔相成。筆者卻認為,現實常常予人一種瘋狂感,而故事則是沉澱歸結一些似幻似真的情境、記憶或者想像的種種說法罷了。無論故事本身有多少真實性,至少只要有人願意相信,它就是一種現實。所以若是把「話語」用「現實」代換,「理性」用「故事」代換,似乎也可以換一種方式詮解瘋狂與文明的界限:沒有瘋狂的現實,我們永遠無法廓清故事的範疇。
關於故事或者記憶這回事,胡淑雯《哀豔是童年》有一句話講得很好:「我最好相信,於是我就信了。」如果相信就可以跟著跳好一場面具之舞,身為觀眾的我們,對於那些跳著舞的故事或者所謂記憶,將選擇相信?或者不信?
讀了這篇小說之後,筆者得出了一個結論:人生的騙局其實很有舞蹈的質地。不論是舞蹈者本身、因著舞蹈而目眩神迷並且起舞的觀眾,充其量都是在文明的空間裡,不斷跟著文明的牽引而跳著面具之舞。黃凡在這篇小說中寫道:「當文明發展至極致時,人會恢復原始面貌。」是故筆者認為,曼娜舞蹈教室實際上就是戴面具跳舞的人生的一個空間縮影。就好像「藝術家宋瑞德」如此崇高的形象,其實都是建立在唐曼娜的舞蹈教室之中。一但離開了舞蹈教室,他什麼也不是,他的人生、環繞在他身邊的現實,跳不出一個像樣的舞步。而唐曼娜的舞蹈教室,或許也可用一句陳義芝的詩來詮解:「有人問/為什麼獨留一朵紅花在枝頭/我說像那懸絲玩偶的命/背後也總有一隻手」不管是唐曼娜還是宋瑞德,他們都像一具懸絲玩偶,戴著一張文明世界的面具跳著舞,但卻被背後的充滿騙局的命運之手操控。
三、過去與未來一樣,充滿可塑性
胡淑雯在《哀豔是童年》寫道:「『過去』跟未來一樣,充滿可塑性。記憶與想像同樣背對現實,面向渴望。」筆者認為這可以用來闡釋黃凡這篇小說裡,宋瑞德與唐曼娜對彼此的記憶與想像。讀小說的時候,我們可以窺見,這兩個人都不斷被想像與現實之間的差距衝擊,並且,無論是宋瑞德還是唐曼娜,從他們口中說出的關於對方的記憶,也充滿了重塑的色彩,重塑並不一定是重現記憶,所以我們也就不會知道到底他們口中的這些記憶是真的還是假的。也或者,就如同胡淑雯所說的,所有過去跟未來一樣,本來就充滿可塑性。並且記憶與想像同樣背對現實。是故,我們也可以發現黃凡這篇小說中多次出現像這樣的對話模式:唐曼娜或者宋瑞德對著對方說:「我記得……」=>另一方質疑:「真的有發生過這件事嗎?」=>這麼一說,好像隱約的確有這麼一件事發生過。=>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的確有過這麼一件事。」
但是真的「的確有這麼一件事」嗎?並不是我們所能追問,因為,就算追問出來一個肯定或否定的答案,這些答案隨即又會被重塑成另一個,最後永無止盡。因此,小說的最後,唐曼娜與宋瑞德對於彼此的想像、或者是那些塑造出來的故事其實都不存在了,回憶或者是相信回憶,都充滿了可塑性。於是小說最後也以這樣的回憶的可塑性作結:
我們走向沙灘,在一堵牆上坐了一會兒,其時已近黃昏,極目處一片紅霞,把平靜海面染上了奇異的色彩。
「好美的風景,以前我常帶同學來寫生。」
「你沒帶我來過。」唐曼娜說。
「妳再仔細想想,妳還是全班畫得最好的一個呢。」
唐曼娜回過臉,對我眨眨眼睛,說,
「我想起來了,你還獎賞我一盒水彩。」
「那是應該的。」我說。同時也對她眨眨眼睛。
然後我們站起來,手牽著手,肩並著肩。走進重重夜幕,走進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光裡。
我想總有一天,我們還是會回到這裡來,蓋一間能看到海的屋子,唐曼娜無聊的時候可以教幾個小學生跳舞。我呢,我會在海邊支起畫架,不過,得先把這些礙眼的垃圾清理掉才行。
是的,在嚴肅地開始工作之前,我將會努力地把所有的垃圾清理掉。
對兩人來說,也許在重塑記憶、重新認知現實裡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以前,記憶裡有些什麼不必要的垃圾,也要先清除乾淨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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