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總覺得今年的過年,安靜了很多。
也難怪,或許我們都已經習慣在這樣大家庭的集會裡,聽到阿媽嘮嘮叨叨的敘述大小事,像是這條魚是在哪裡買的、豆腐是大伯帶回來的什麼之類的。不過比較常有的狀況是抱怨阿公在拜拜時巨細靡遺的堅持與固執。沒有人真的很認真的把這些抱怨當一回事,這不能責怪我們,如果要把阿媽所說的每一件事都認真看待,恐怕將會是一件相當累的事。如同她那個年紀的女人,阿媽可是一個非常健談的人。我說的是「非常」。
不過今年過年的氣氛實在是有一點詭異。如同一個重度的老年癡呆症患者,阿媽已經不是單純的失憶這樣簡單了。印尼籍的幫傭瓦蒂不斷用湯匙小小匙的把年夜飯豐盛的菜餚送進阿媽乾癟的嘴裡。嘴巴在嚼,眼睛卻一直盯著前面我們這群不應該陌生的陌生人,好像是想找到一些可以插話的地方,如同他五六十年來一直在做的事。但是結果是,即使我們是以她熟悉的台語交談,她仍不能有效的結合我們的言語成一個完整而足以對她產生意義的句子。比較貼近的形容是,遺落了八十多年來所慣於使用的詞彙語庫。有的時候好不容易在我們的句子裡發現了一兩個大概還認識的字彙(即使那樣的認識也往往有相當大的誤差),就會急急的發出一點聲音「ㄏㄧ ㄌㄜ……(那個……)」然後全桌子的人就會不約而同的驟然安靜下來,阿媽可要說話了,然後阿媽就會在這非常尷尬的沉默中努力找尋在那已七零八落的記憶庫裡面有沒有用得上的詞彙,找不到;找跟什麼相關的?忘了;我現在在幹嘛?不知道。然後繼續咀嚼嘴巴裡那口已經軟爛的食物。等我們確定阿媽沒有繼續講話的意願了,大家扒兩口飯,繼續剛剛的話題,一切相安無事。如同阿媽也不驚異於自己怎麼會跟眼前這些陌生人一起共進年夜飯一樣。忘了,我們都忘了是否應該對這種狀況有怎麼樣的情緒波動。
一頓年夜飯吃完,大人們還在桌邊愉快的聊著,小孩子們早就迫不及待的拿了煙火出去玩去了,而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大學生也就另圍一桌,打起了麻將。有些突然的,我驀地聽到童稚的歌聲唱起了兒歌,日文的兒歌。轉頭一看,該是沙發邊的小桌上那台小收音機傳出來的,收音機裡的錄音帶徐徐的轉動,以一種規律而舒緩的速度。阿媽已在這樣稚嫩的童音中沉沉入睡,頭垂的低低的,像是想起了什麼。
人的記憶或許是一張不斷向外擴張的拼圖,所以我們現在希望能幫阿媽做的就是把那些散落在各處的拼圖一片一片的拾回、拼上。我們或許習慣從邊邊角角開始,但是雖然不合常理,那幾片在最中央的卻可能最容易找到。像是日文兒歌那樣的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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