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裡,可有同志?
──傳媒與社會弱勢 李展鵬
「你們歧視黑人嗎?」「不會。」「你覺得社會歧視黑人的情況嚴重嗎?」「還好吧。」「那麼,你會考慮跟一個黑人結婚嗎?」「當然不!」
每年傳播系的大一入門課中,我都設有「傳媒中的社會弱勢」的單元。以上,是我跟學生的對話,幾乎是屢試不爽地每年出現。他們大多覺得自己不歧視黑人,但我一問到結婚,他們有的發笑,有的皺眉頭,有的甚至一副噁心狀,然後不論男女紛紛說不。也許有人會反駁,婚姻問題也許非關歧視,而只是文化差異,甚至只是「口味」問題。但是,當我問他們會不會考慮跟日本人或美國白人結婚時,他們的態度卻大有不同,就算不是馬上答可以,態度也開放得多,也不會有那種皺眉頭或噁心表情。
引出這段對話,我主要倒不是要指控他們歧視黑人,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明明有歧視心態,但一開始卻全然否認。從這種對歧視情況的否認,我想談的是近日在香港引起激辯連場的同志平權問題,以及各種社會弱勢如何被我們認知的情況。
社會弱勢的最慘處:被當作隱形
社會弱勢的最慘經歷是什麼?我們馬上想到的,可能是言語攻擊,可能是暴力對待,然而,對社會弱勢來說,最慘的卻可能是他們被視而不見,當作隱形,更甚者,他們明明每天遭受歧視,但社會卻說歧視並不存在。
香港有立法議員提出「同志平權」議案,要求政府就不同性傾向人士是否得到平等機會作出諮詢,議案最終被否決。反對者的原因包括:諮詢會為日後的同志平權立法鋪路,可能會引來同性戀婚姻等「未獲社會共悉」的問題,另,中國傳統是一夫一妻制,因此同性戀不合傳統。這些反對意見的謬誤,自是不堪一擊。一夫一妻怎可能是「中國傳統」?數千年歷史的中國行一夫一制的時間少於一百年呢!另外,就歧視情況作諮詢與同性戀婚姻立法的距離其實是十萬八千里。不過,以上論調雖然荒謬,但其殺傷力卻不如另外一種:同性戀者在香港生活得很好,沒有受到歧視,因此沒諮詢的需要。
這種論調,是把一種社會弱勢面對的歧視與不公,視為隱形,當作不存在。沒錯,如果某種歧視真的不存在,又有什麼討論的必要?尤其在今天充滿怪論歪理的社會,就連社會討論一些問題也會因為「虛耗社會資源」或「應集中精力發展經濟」而被拒絕。如此,在傾都冇得傾的情況下,社會弱勢的情況自得不到改善。回看澳門,如果香港的性傾向歧視被漠視,那麼,澳門的同性戀者與同志議顯就是完全的隱形。
傳媒的世界:沒有弱勢的世界?
西方早有不少傳播研究探討歧視問題,而學者發現不少傳媒對待社會弱勢的方式,就是讓他們隱形。例如,美國的拉美裔人口及黑人人口分別佔百分之十六及十三,然而,美國主流傳媒仍然被批評為是「白人的世界」,給不同族裔的篇幅既是不合比例,對種族歧視的報導更是少有。電影學者的觀察更是有趣:時至今日,可以當上荷里活片主角的黑人演員仍是少之又少,就是偶有黑人擔大旗,荷里活依然有不成文規定,就是黑人男演員不可與白人美女親熱,親親嘴也不行!用這個邏輯來分析中文傳媒,非常合用,港澳的傳媒是「華人的世界」,不同族裔得到曝光的機會甚少。再推下去,其實全世界的主流傳媒都是「異性戀的世界」。
當然,這「異性戀的世界」對異類的包容仍然是千差萬別的。歐美傳媒相對開放,就是美國也有主流電視劇不帶歧視地呈現同志角色,電影劇《吉列合唱團Glee》就是一例。華人世界中,論開放程度首推台灣,同志議題從九十年代始已經常見諸於傳媒。在香港,多得明光社這種「道德塔利班」把同志議題吵起,他們早兩年先反對把同志伴侶納入家暴條例的適合範圍,這次又反對就性傾向歧視作出諮詢,種種行為反而令香港社會更關注同志平權問題。而在澳門,在保守的民風下,同志議題仍甚少見於大眾傳媒。傳媒在社會上有「議題設定」的功能──也就是讓某些事情曝光去喚起社會關注討論,因此,這種隱形狀態的最致命之處,是它讓大眾覺得同志不存在,或是同志議題不重要;當社會不作討論,同志的生存狀態、面對的困難與歧視,自然不被知悉,政府與大眾也自然覺得沒必要用措施保障他們的權益。
社會弱勢:麻煩製造者?
如果社會弱勢隱形並非好事,那麼,是否多讓他們曝光就好?答案未必是絕對。不少學者批評,傳媒呈現社會弱勢時,很少探討他們面對的問題,反而把他們視為社會的問題。這樣的情況我們都不陌生:港澳傳媒不常見東亞裔外勞蹤影,但當他們在新聞出現,他們往往是跟負面的社會問題混為一談。傳媒上的「外勞問題」,其實不是「外勞的問題」──諸如他們的住屋問題、生活素質、遭受歧視、語言阻礙等,而是「外勞為社會帶來的問題」──包括犯罪、搶飯碗、搞亂勞動市場、造成衛生問題及噪音等。他們成了社會問題的代罪羔羊(明明是政府因應需要批他們來當外勞卻被指搶飯碗)。同性戀者的情況也是一樣,傳媒也甚少從他們的角度去探討他們面對的困境,而是把他們跟愛滋病、性濫交、甚至是心理變態或性犯罪扯上關係。在聲色犬馬的貌似開放的澳門,其實也非常保守。在這樣的社會中,傳媒幾乎從不主動探討同志話題,更遑論為他們發聲。究竟同性戀者面對什麼問題呢?大眾不知道,自然也不關注。
另外,同志議題被華人社會漠視的原因,是源於一種階級想像。談起男同志,很多人想到的是張國榮、黃耀明,或一些注重外表而帶脂粉味的男子。這種男子有錢買一身時尚衣飾,根本是中產或以上的富裕階級,又何慘之有?想起女同志,人們又隨即想到一身中性酷勁打扮的tomboy,最新的典型當然是何韻詩,同樣,他們「旁若無人」、「招搖過市」,又會「弱」到哪裡去呢?
的確,同志議題不比其他某些社會弱勢,可以用充滿感染力的圖像來呈現──例如一個在街上撿紙皮的身形佝僂的老婆婆,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國山區兒童,或一個整雙腿被切斷的傷殘人士。相反,傳媒中的同志世界有時歡樂得很、中產得很,例如歐美不少城市每年舉辦的同志遊行,有彷如模特兒的壯碩猛男,有穿著華麗的男扮女裝易服者,他們在陽光下舉步,在熱鬧氣氛中歡笑。他們可憐嗎?不是吧!而作為觀眾的我們,想到同志時,聯想的是一群生活水準不差的、很西化的、自由開放的(因此也被誤解為濫交的)中產階級,因而漠視了他們的生活困境。我們對於這種社會弱勢缺乏關注,是基於資訊貧乏(傳媒少報導)帶來的想像貧乏(同志=黃耀明=有錢的著名藝人?)。透過港澳傳媒,我們見不到隨時會因為性取向而被處死的回教世界同性戀者,見不到勞工階層的全然無助的同性戀者,見不到已嫁為婦永遠沒法追尋自己所愛的女性戀者。在這方面,傳媒有很大責任。
因此,在社會要正視同性戀問題──不是他們帶來的問題,而是他們面對的問題──之同時,也是我們檢視整個社會看待社會弱勢的方式的時候。在今天的澳門,號稱全民就業,政府庫房水浸而年年派錢,GDP與入息中位數屢創新高,社會中有多少「被隱形」的弱勢?在人人有工開的今天,與外勞爭奪數千月薪的清潔女工是怎樣生活的呢?只賺三數千的外勞,面對什麼歧視與困境?在澳門這個不重視無障礙設施的城市,殘障人士的生活又豈是生活津貼可以解決?傳媒的焦點常對準亮麗賭場與繁華鬧市,鏡頭又有否兼顧貧民戶?一切歧視的消除,其實都必須從不斷報導,不斷談論開始。澳門的路,雖是漫長,卻無論如何要有個開端。
澳門日報視野版 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