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除了討論它的劇本、主題、人物之外,還有什麼談論方式?
早在兩年前,《水滸傳》來澳引起爭議之時,我就打算撰文討論,文章標題都想好了,就是“林奕華的小便池”。不過,在一次對林奕華的訪問中,聽他對自己的作品已經分析得很清楚,我也覺得沒必要再添加什麼說明。但兩年後,他的新作仍然備受爭議,我便想起那篇沒有成文的“林奕華的小便池”。那麼,為什麼是小便池?
為什麼是小便池?
一九一七年的紐約藝術圈發生了一件大事:有人把一個小便池送到美術館參展!此君就是來自法國的藝術家杜象(Marcel Duchamp),也是達達主義的代表人物。這個名為“泉”(Fountain)的小便池,是他對當時藝術界的挑釁。經歷了慘烈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杜象等藝術家被一種虛無主義所籠罩,他們覺得既有的社會價值、美學標準都已破裂,因此尋求一種新的創作語言跟社會對話。後來,《泉》成為了當代美術史上不可或缺的作品。它的價值,不是在於它是否美觀,是否巧奪天工,而是在於它打破了當時對於“何謂藝術”的狹隘定義。自此之後,可以進入美術館的作品已不再只是精美油畫或精細雕塑,而可以非常多元化,範圍非常寬廣。
林奕華的作品,令我想起了這個曾經震驚美術界的小便池。談林奕華之前,必須了解他的創作時代:來到廿一世紀的今天,劇場明顯已經不處於文化的風眼。十數年前,我在台灣求學時曾經見證小劇場的風光,當年那些劇場作品一方面在藝術風格上大膽開拓,另一方面在社會議題上奮力發聲。但後來,小劇場失去活力,先鋒的語言幾乎喪失與當下社會對話的能力。小劇場的沒落,不單單出現在台灣,而是整個創作媒體走到瓶頸,而淪為一種小眾的精英文化。另一邊廂,在香港,因為《我和春天有個約會》的成功,杜國威式的通俗劇場興起,劇場一下子成為一種流行娛樂。這類作品很受歡迎,但它卻似乎沒負載多少思考深度與批判意識。那是一種可以不必思考的大眾文化,跟電視婆媽劇不遑多讓。
正當劇場創作走到這樣的困境──不是太小眾就是太通俗,林奕華的作品走出了第三條路:他的作品並不艱澀,尤其是他近年的不少作品,更充滿娛樂性,然而,他的作品又絕不是杜國威式的淺俗平面,而是滿帶批判性。十年前,我首次進劇場看其作品《愛在考試的季節》,是他一系列反思香港教育制度的作品之一。針對教育制度不鼓勵學生發問的弊端,整個劇幾乎所有台詞都是問問題。禁忌的性問題、少年的愛情困惑、對學校制度的質問、對人生意義的質疑,一群學生演員用三數個小時不停的問問問。完全沒有劇情可言的戲,在數不盡的問題之下,時而幽默,時而沉重。最點題的戲,是有個女學生出來背誦一篇很長很長的古文,在觀眾驚嘆她的背書能力──同時也是哀嘆填鴨式教育──的同時,現場卻播出陳奕迅的《我的快樂時代》的卡拉OK版──這是當時最流行的K歌。瘋狂盲目的背書,並置著流行文化;一時間,教育與成長的距離,學校與社會的距離,書本與感情的距離,在荒謬的場景中表露無遺。
如何定義林奕華?
當時,我就知道要定義林奕華不容易,他的作品沒有要當高雅藝術的意圖,不然不會有那麼多的粗口與性愛,他的作品沒有擺出一種“佢明你唔明”的精英姿態,他多麼渴望跟普羅大眾溝通,然而,他又不是通俗的,他的作品並不容易消化,你識得笑不代表你真懂了他的社會批判。到後來,《快樂王子》起用吳彥祖探討慾望;《東宮西宮》在香港政局風起雲湧時,對社會時事諸多嘲諷之餘,另附一封發人深省的香港家書;《包法利夫人們》則用台灣電視節目的模式反思物質主義。風格各異的作品,像一個個的小便池,充滿挑釁性,有時令人不安,令人不知用何種標準定義歸納。
到了兩年前的《水滸傳》,林奕華把劇場的笑鬧推向極致之同時,卻也把思考的深度推向另一層次。看似瘋狂的九個男人的鬧劇,卻是對每一種我們的文化中視為理所當然的男性特質──包括勇敢、決斷、獨立、風流──進行拆解。《水滸傳》從中國傳統的英雄典範,到香港黑幫電影中呈現的完美男人形象,步步進逼地詢問:男人是什麼?看這個作品,不必懂很多性別理論,就在我們嘲笑劇中那些男人──娘娘腔的黑幫大哥、怕死的大男人、尷尬地談到刀/陽具尺寸的英雄、有同性戀疑雲的老大──的時候,男人的刻板印象,以及伴隨而來的男權意識,竟在不經意中被消解怠盡。那是我一次痛快淋漓的觀劇經驗,也是林奕華作品的一次高峰。
拿什麼標準看戲?
是的,當戲劇在社會上已經成為一種邊緣的、弱勢的文化,當劇場在社會問題的論述上幾乎是缺席時,林奕華多年來不斷開拓劇場的可能性,讓劇場介入社會,他也不斷擴大進劇場的觀眾群──而這些觀眾從劇場帶走的,也必定比寶珠姐的影迷要多。最明目張膽時,他用《東宮西宮》直接談董建華;很含蓄時,他用《半生緣》示範用舞台跟文學名著對話的可能性。因此,有沒有明星,是否有完整劇情,是否講粗口,都已經不是重點,重點是,因為林奕華作品的出現,劇場的定義從此寬廣了、多元了。只是,很可惜,有些觀眾、評論人,甚至是戲劇頒獎禮都沒能追得上時代的轉變與林奕華的轉變,仍然用舊有的標準看他的戲。於是,看慣前衛劇場的人說他已經向市場低頭,看慣傳統戲劇的人又用起承轉合等標準說他不達標。他們不知道,很多有關劇場、有關藝術、有關文化的舊標準,在這個時代已經失效。這是個facebook時代,是個youtube世代,現在的年輕人受不了畢卡索搞不懂阿倫雷奈,如果我們不是對當下社會文化的急劇變化視而不見,我們應當贊成,有些藝術作品已經失去活力,有些藝術標準已經不合時宜。就像當年在紐約,藝評人不可能用筆觸、意境、美感等標準看一個小便池。
這就是我對《華麗上班族》的相關評論的失望。不加思索的挪用舊標準,根本沒辦法好好討論林奕華作品。那麼,這是否陷入一種沒有標準的虛無?與其這樣問,倒不如問:現在的標準夠用嗎?足以處理這個時代的問題嗎?而當藝術背負上那麼多既有標準的時候,創作本身又會否變得封閉保守?藝術界又會否變得法西斯、容不下異已?
因此,我在此呼喚的,是一種新的對話方式,是一種新的評價標準。我未必對《華麗上班族》推崇備至,也未必是個忠實林奕華擁躉,然而,對於他在劇場創作上的開拓──就像當年杜象敢冒犯天下把小便池送進美術館,我必支持與欣賞。時間總會藉著藝術史,用新的標準告訴我們,《泉》與林奕華作品的意義與價值。(create_adam@yahoo.com.hk)
澳門日報演藝版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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