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麼名字?"日本軍官問葉問。
"我是一個中國人。"葉問回答。
電影《葉問》的以上一段對話,點出了一個可議的問題:在電影中,葉問等同於中國,他淘空了自我,注滿了民族意識;至於武術,也被賦予了國仇家恨。而我的質問是,在廿一世紀的今天拍葉問的故事,有什麼弦外之音?在葉問一生的豐富材料中,電影為何只擷取了他抵抗日本人的一小段?《葉問》的愛國情操,隱藏了什麼文化的危機?
打,可以有很多意義
大概有人會想當然:香港擅長拍動作片嘛,那當然不會放過一個武術宗師了,正常不過。這句話只對了一半。香港導演拍動作當然出色,但怎樣拍動作片,在動作片中透露什麼訊息,卻可以是大異其趣。七十年代,李小龍的電影最強調的是民族精神,他在《精武門》中大打洋人,大喊"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並凌空踢破"華人與狗不得進入"的告示牌。李小龍的每寸肌肉、每個動作,都被刻上了"民族氣節"四個大字。然而,到了七十年代末,形勢有所改變,由成龍所創的"諧趣功夫片"登場,成龍不只一改李小龍功夫片的激動悲情,注入了風趣幽默,更重要的是,他更改了"功夫等於民族意識"的公式。在《龍少爺》一片中,成龍用了很微妙的策略改寫功夫片:電影的背景仍是民初,為了延續李小龍電影的民族元素,片中的敵人是出賣國寶的賣國賊,然而,全片大部分的篇幅,卻是敘述成龍如何追女仔,如何偷懶不練功,如何嬉戲終日。
從成龍開始,功夫片漸漸不再等同於民族意識與抗敵英雄。到了八十年代,尤其是在經典的《警察故事》系列中,成龍的形象已經完全是香港人──一個港英政府的皇家警察、一個對抗城市罪惡的大都會市民、一個充滿幽默感的有血有肉的人。自此,功夫片變成動作片,完全地"香港化",它不只跟中國大陸沒多關係,它甚至是中港的差異所在:在《警察故事3超級警察》中,成龍飾演的陳家駒與大陸公安合作辦案,在公安所中他表現格格不入,當被問到他在香港的學堂學了什麼,成龍說:柔道、跆拳道、boxing都學了,不過沒學中國功夫!眾所周知,成龍從小就學中國功夫,但在電影中,他的身手竟然故意被"去中國化"了,因為,他當時代表的是香港,是一個在殖民地文化下的機智、幽默、英勇、有人情味,但有時又有笨手笨腳的可愛的香港人。(題外話一句:如此看來,成龍最近的"奴才論"引起掀然大波就理所當然了:一個曾經代表香港的人,竟公然反對香港重視自由的核心價值,人們怎不失望?)
民族氣節包裝保守
到了九十年代,古裝功夫片再次抬頭,香港導演不是沒拍過民族英雄,徐克就拍過大受歡迎的《黃飛鴻》系列。然而,徐克只是借用了清末的內憂外患、新舊文化撞擊去隱喻香港,去抒發他的"前九七情懷",他強調的絕不是眾志成城打洋人;至於黃飛鴻的角色,雖然來自舊社會,但他對於由十三姨代表的洋文化是包容的。黃飛鴻這角色,比葉問複雜多、現代多了。
香港功夫動作電影曾經刻意抹走的民族英雄,憑著《葉問》的爆紅而強勢回歸。電影對葉問的人生,是一種選擇性的呈現。葉問小時曾在香港英式的聖士提反中學求學,電影隻字不提;葉問其實為國民黨人,並因此在四九年後逃往香港,電影也自然扭曲這事實;至於他曾經爭取求學日本,電影當然不會提及,以免影響葉問跟日本人的敵我分明。葉問的真實人生是複雜的,甚至是涉及多元文化的,但電影偏偏要把他拍得非常純粹,以至出現一種排他性的論述:他代表的是中國人,他的武功武德自然對比著日本人的猙獰,他代表的又是南方武人,有儒雅之風,對比著那個北方的踢館者的野蠻。當然,功夫不只代表民族,也只可代表男性,於是,他的妻子不單是個"大茄",她還要在重要關頭流淚自責:"我為什麼以前不支持他學武呢,嗚嗚嗚"。雖然,事實明顯不過,在那個時代,當西方與日本都證明了他們船堅炮利科技進步,妻子希望丈夫兒子不要以習武維生其實是很合理的事。對比一下《黃飛鴻》中帶來西洋玩意與文化令而黃飛鴻驚訝、尷尬、反思的十三姨,可見《葉問》對性別與外來文化的極度保守,而這種保守在美麗的民族氣節的包裝下,卻竟然激動人心。
武館只能夠是抽象的
經過了去年在奧運期間激烈得令人省思的民族情緒,以及今年引起爭議的《中國不高興》,《葉問》究竟在服務什麼意識型態?我不能說答案呼之欲出,我只能說電影真的不只提供個半小時的娛樂,我們要小心認清其隱藏的訊息。更有意思的是,當葉問的民族情懷被電影高度頌揚,現實中的武館其實是一直被政權疑懼的。謝曉陽在《亞洲周刊》談到,打從秦朝,不少朝代都有禁武封館政策,四九年後,武館亦被禁止取締,因為其"教人偷盜、姦污婦女,發展會道門,隱藏反革命"。原來,武館只能夠作為一種抽象的民族意識而存在、被利用,但是,現實中它則被視為威脅國家政權與社會安寧。這其中的吊詭,值得深思。
因此,無論《葉問》的動作有多好看,敘事有多俐落,甄子丹如何動作與氣質俱佳,林家棟如何演技出色,熊黛琳又如何出奇地順眼,我們仍得對電影有另一層面的思考:中國人今天為何需要抗敵英雄?陸川在《南京!南京》中書寫了一個懂得反省的日本將軍,為何引起不少網民抨擊?至於香港電影,從當年刻意的宣示他們與中國大陸的差異,到今天刻意的討好內地觀眾,這一轉變又對港澳作為特區的文化發展提出什麼思考?最後,我好奇的是,當這部《葉問》拍出一個很純粹的民族英雄,這人物落在王家衛手中會有什麼結果?王家衛處理的,從來都是人的不安、身份的流動性、國族認同的模糊。我本來對王家衛的《一代宗師》不抱寄望,但看了《葉問》,我倒很期望王大導的新作了!create_adam@yahoo.com.hk
(《澳門日報》演藝版,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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