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巴黎不浪漫
──從《我愛巴黎》談起 李展鵬
你愛巴黎嗎?你愛的是哪一個巴黎?如果巴黎不浪漫、不優雅、不美麗,你還愛“他”嗎?是的,這裡故意用“他”而不是“她”──為什麼代表巴黎的一定是個金髮美女?如果巴黎是個老粗,如果巴黎是個壯碩的黑人,你還愛“他”嗎?
電影《我愛巴黎》是好看的。短小精悍的十數齣短片,風格各異,各有可觀。在塞納河畔,有遊手好閒的青年戀上中東美女;在馬路旁邊,突然昏倒的女子巧遇溫柔男子;在深宵的古老石橋下,有吸血女鬼對凡人動了真情;在一間美術工作室中,有一對語言不通的美男子的情愫暗生;在一間脫衣舞酒吧,男子邂逅頗具風情的中年女子;在一間囚房中,男小 遇上女小 ,兩人把臂同遊巴黎……。《我愛巴黎》中的大部分作品重現了我們心目中的巴黎:舉目皆有浪漫美景,到處都有愛情故事。巴黎是花都,巴黎是浪漫的城市,巴黎是戀愛的天堂──這還需要質疑嗎?
一個“去政治化”的巴黎
《我愛巴黎》恰恰說明了一個城市是如何被刻板化的,巴黎又是如何被“去政治化”的。城市社會學學者早有研究:城市是個複雜的集合體,為了方便人們了解一個城市,一些單一化的符號便往往代表了整個城市,進而建立了一個城市的性格。代表紐約的是曼克頓建築群,因此紐約自然是繁忙又時尚的,如果要把紐約擬人化,找的代言人大概是華爾街的成功人士(如電影《華爾街》中的米高德格拉斯),或是摩登的職業女郎(如《色慾都市》的眾主角),而不會是中國餐廳的一個侍應──雖然我很懷疑華爾街的成功人士在數量上是否一定比中國餐館的侍應為多。紐約其實是個極複雜的城市,然而,一句“繁忙又時尚”、一個職業女郎,卻簡化了我們對紐約的認知。
同樣,我們心目中的浪漫巴黎自然也經過一些符號的簡單化,因為在十九世紀的《巴黎聖母院》及《雙城記》等作品中,巴黎都並不浪漫,甚至是污煙瘴氣的。巴黎的浪漫形象,可追溯至印象派與法國新浪潮電影。印象派畫家喜歡畫巴黎街頭、咖啡廳、劇院、教堂、公園,畫中人通常是優雅的婦人、跳芭蕾舞的女孩、草地上野餐的富人,於是,一個“中產化”的、“女性化”的巴黎成形了。印象派的筆觸是朦朧的,這正好說明一個問題:我們永遠沒法從視覺媒體很清晰地看到真實的巴黎。
法國新浪潮起碼有兩大特色:一是視覺語言的革新,二是大量實景外景的使用。一如印象派以全新的筆法定義了巴黎,新浪潮以其嶄新的視線語言捕捉巴黎實景,又再次對這個城市作出定義。以下有兩個經典例子,杜魯福《祖與占》中的三人行,拍出自由奔放、幾乎沒有道德束縛的愛情,當三人在天橋上奔跑,當女主角率性地跳進夜深的塞納河,配以不守成規的活潑鏡頭,一個“浪漫愛情天堂”的巴黎形象再次被確認。《斷了氣》雖然不是以愛情作主線,但片中的巴黎實景卻有莫大的吸引力。一個浪蕩子在美麗的街頭遇上叫賣報紙的女孩,這個情節本來簡單,但因為生動的實景、健康又性感的女演員、導演即興隨意的風格,一個浪漫自由的巴黎隨即成為典範。
影響力深遠的視覺藝術,再加上法國驕人的香水時裝工業,巴黎的形象便跟浪漫愛情結下不解之緣,縱使我們很明白,從法國大革命、五月革命到前年的學生示威浪潮,巴黎其實是歷史上的革命之都,而我們更越來越清楚,除了有龐大的中產階級群每天在談情說愛之外,巴黎其實有古往今來的種族與階級衝突,從《巴黎聖母院》中被壓迫的吉卜賽人到前兩年的中東人暴動可見。我們認識的巴黎,一直是被“去政治化”的。
在這個沒有政治沒有社會問題的商標之下,“浪漫巴黎”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收益。巴黎變成世界上其中一個接待遊客最多的城市──這旺了旅遊業,而各式關於浪漫巴黎的產品如電影、音樂、香水、時裝、洋酒亦因而得益。一套Chanel令消費者想起的自然不只是一套衣服,而是整個浪漫巴黎。反之,就算伊拉克有能力有技術生產全世界最好的香水,肯掏腰包的又有幾人?
一個沒有愛情的巴黎
因此,我獨愛《我愛巴黎》中有關種族與階級的一段。拍過《中央車站》的巴西導演眼中的巴黎完全跟浪漫愛情沾不上邊,片中的年輕南美女子天未亮就起床,她走過滿是有色人種的貧民區,先把女兒帶到托嬰中心,然後,她轉車又轉車,到了一個優雅的區域中的美麗公寓,去照顧一個法國人家庭的嬰兒。這套短片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對白少得不能再少,但藉著城市空間的對比、人群的膚色的對比,以及有關育嬰一事的對比,此片拍出了巴黎的階級與種族差異,導演告訴我們:別忘了巴黎的貧民區,別忘了巴黎的有色人種。
早前在報上讀到一則有關「巴黎症候群」的新聞。原來每年到訪巴黎的日本遊客中,有超過一百人有不良的精神反應,他們對巴黎本來有極高的期望,但是對巴黎的骯髒(如街上的狗屎)、地鐵的破舊、巴黎人的不良服務態度等感到極度失望兼震驚,需接受心理醫生輔導。這則也許不能盡信的趣聞,指出一個事實:我們想像中的巴黎跟真實的巴黎到底相距多遠?而身為澳門人,我們又必須追問:澳門的對外形象是怎樣的?那是真實的澳門嗎?我們又會否令遊客患上「澳門症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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