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列出全世界距離馬克思主義最遠、最抗拒左派思想的地方,那麼,港澳社會也許會榜上有名。
在港澳這種資本主義高度發展的社會中長大,我們從小對「馬克思」這三個字是充滿偏見的。因為特殊的歷史因素,我們這一代港澳人對馬克思有太多誤解。後來在台灣政大讀新聞系,我對馬克思的印象有所改觀,但在大學四年也沒感染多少「左」的氣味。終於,我來到了馬克思完成《資本論》的地方──英國──求學。
經過八十年代的首相戴卓爾夫人的「右的洗禮」,今天的英國在外交政策上跟布殊政權亦步亦趨,在國內,英國近年來削減教育開支,把交通系統等公共服務私有化,國民的貧富懸殊又日益嚴重,它的基尼系數(Gini Coefficient)在西歐名列前茅。在英國求學,我常為這個國家的嚴重右傾感到沮喪。要在今天的英國尋找「左」的氛圍,除了政黨、媒體及學院,還可以在哪裡找?去年,我就在一年一度的馬克思節(Marxism Festival)中找到了。
一個反抗的節日
馬克思節由英國的Socialist Worker Party主辦,每年在倫敦舉行;去年的馬克思節就在七月於倫敦大學亞非學院(S.O.A.S.)舉行,參加者有數千人之多。這活動的副題是「一個反抗的節日」(A Festival of Resistance),其涵蓋面非常廣,從政治局勢到流行文化,從種族歧視到荷里活電影,從性別議題到古典音樂,深入社會文化的每個角落。他們不只談論馬克思主義,這個活動的宗旨是:凡是對既有制度與文化的反思,對既存壓迫與歧視的反抗,只要是為公義而發聲,他們都兼容並蓄。
去年的馬克思節,就在五天以內舉辦了超過二百場的論壇,出席的講者有南美洲的民權權士、中東的工人領袖、英國的女性主義者、前工黨議員,還有作家、記者、導演、文化評論人,他們談論在政治、社運、媒體、歷史、音樂、電影等不同領域中的反抗力量,議題包羅萬象,幾乎點出了當今世界上存在的所有有關壓迫與反抗的問題。去年比較矚目的講者,有專精研究馬克思的匈牙利流亡學者Istvan Meszaros,有在反對食水私有化的運動中取得勝利的波利維亞民權領袖Oscar Olivera,有英國工黨的前議員Tony Benn及專門拍攝政治社會題材電影的英國導演Ken Loach等等。
除了較嚴肅的討論以外,馬克思節尚有不少文藝節目──當然,這些節目也是充滿政治性的。參加這個活動的頭一晚,我就出席了一場伊拉克音樂。當我們腦中的伊拉克圖像除了戰爭還是戰爭,馬克思節安排了一位伊拉克音樂家演奏屬於他們的音樂,朗讀他們的詩歌,在引介伊拉克的豐富文化之餘,更大的意義是改寫了我們心目中的伊拉克圖像。當晚,台下的伊拉克人隨著音樂輕輕哼唱,我想起了某年於異國偶然聽到鄧麗君歌曲時的感動,然而,鄧的歌曲勾起的只是我一絲的親切感,但這群伊拉克人卻是以近似亡國之民的身分,吊詭地在一個有份攻打他們祖國的西方國家,聽著來自故鄉的樂音。在結他聲之中,在淚光之中,我知道我已經愛上了這個馬克思節。
另一個音樂會則紀念了美國黑人John Coltrane,回顧了這位一代爵士樂巨人如何關注種族歧視,如何推動民權運動。主持人引用了John Coltrane的一句名言:“Life is beautiful. Life is a struggle. Life is a beautiful struggle.”(人生是美麗的,人生也是一場鬥爭;人生是一場美麗的鬥爭。)這句話也許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警語,但出自一個畢生關愛他的受苦同胞的爵士詩人之手,這句話顯得多麼動人。以上這些,都是馬克思節中充滿政治性的動人時刻。
天下真的有免費午餐
馬克思節啟發參加者從政治的角度重新認識一些人物事件。有一個論壇以莫扎特為題,以政治社會的角度,討論他的音樂在十八世紀的歐洲如何結合當時興起的中產階段,而後形成一股政治力量,至於莫札特本人原來亦曾參加社會運動。古典音樂也原來有激進的一面。另外,又有論壇討論荷里活的政治反抗力量,討論《華氏911》及《各位觀眾晚安》等充滿政治批判的電影,並談及美國的獨立製作如何日益壯大。
在會場以外,馬克思節還有它非常可愛的地方。全英國最大的社會主義書店Bookmarks每天於會場營業,提供一般書店不常找到的有趣書籍,我就買了兩本書,大談戴卓爾夫人當年如何侵害公民權益;會場之外滿是攤位,有推廣刊物的,有收集簽名的,有售賣紀念品的。最難得的是大會還提供免費住宿,參加者可以寄住在一些政治積極分子的家,又或是自備睡袋在大會安排的社區大堂度宿。午餐時間,甚至有附近的餐廳送來免費午餐,以支持這次活動。免費的吃與住,彷彿實現著社會主義的精神。
馬克思節舉行期間,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每天滿是人群,尤其在午餐時段,當大批參加者坐在草地上吃著免費午餐,當一大群身穿紅衣的義工說說笑笑,當四周的音樂與人聲形成了熱絡的氣氛,那一刻,我想到了歷史上的“Summer of Love”。一九六七年的夏天,一群自來美國各地的年輕人自發地前往三藩市參加嬉皮士運動,超過十萬個年輕人聚集在嬉皮區,用音樂、口號與行動,展示他們的政治立場、生活態度。那個夏天的愛,不是兒女私情,而是一種普世的愛,一種我最想追求的大愛。馬克思節的規模當然不能跟Summer of Love相提並論,兩者的政治立場也不盡相同,但那種因為共同理念而聚首的精神,因為公義而生的批判態度,還有那反戰宣言,都與Summer of Love有一脈相通之處。
左派思想的活水
這次活動彷彿總結了我過去十多年的學思歷程,它好像一條繩索,穿起了我的很多經驗:選擇新聞系、喜歡文學、熱愛電影、關注性別議題、投身教育工作、多年寫作、辦刊物、為NGO(非政府組織)當義工,這些看來不相關的經驗背後的原因原來是相近的,它們都或多或少源於對社會體制與既有文化的反思,以及對一個更好的世界的追求。就像馬克思節的主旨,無論是從政治、社運、藝術或媒體,我們都可以找到壓迫,並同時找到反抗的力量。我大概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左派,任何決定論在我看來都有其危險性。然而,我卻多麼肯定左派的批判思維會是我一輩子取之不盡的活水。今年的馬克思節,我已經報名參加了,至少在未來幾年的學習時光,我都會身體力行支持這個活動。(create_adam@yahoo.com.hk)
(馬克思節網頁:
http://www.marxismfestival.org.u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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