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星巴克，失了豬油糕？
──談澳門道地文化的消失與保存
澳門這兩年經濟發展驚人，幾年之間從一個閒適、慵懶、富南歐小城風味的小城，一下子蛻變為一個賭場星羅棋布、名店分佈全城、交通擁擠不堪的城市，繁華又忙亂。在這中間，澳門人究竟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我想從一段我所熟悉的街道談起。議事亭前地至白馬行一帶，有宏偉的郵政局，有清雅的市政廳，有莊嚴的聖玫瑰教堂，是澳門最熱鬧的市中心。在旅遊業暢旺以來，這一區是商家投資發展的首選之一。這幾年來，不少大型國際連鎖店紛紛進佔此區，有美國的Levi’s、星巴克，有英國的Body Shop，有瑞典的哈根達斯，也有來自香港的電器商場與化妝品店。由於澳門在九十年代以來經歷了長達十多年的經濟不景期，這一區曾經蕭條得令人擔憂，因此，當我看到一家家裝潢美觀、品牌響亮的商店登陸，我不禁為之振奮。
以前，一些來自台灣或香港的朋友到訪，當他們不經意問起為什麼在澳門見不到7-11便利店時，我總會尷尬的說澳門沒有7-11。好了，現在一個大城市該有的品牌，澳門陸續的有了。下一次，當這些外來朋友到訪，我可以驕傲的帶他們吃哈根達斯冰淇淋，在星巴克喝杯Latte，並到某香港化妝品店瘋狂購物。這至少代表澳門不比台北香港落後多少。尤其在今天，當不少國內同胞都已視星巴克或哈根達斯為家常便飯，澳門作為較早進入市場經濟的特區，更似乎不應落於人後──或稱丟人現眼。
然而，當我眼見跨國、跨地域的商店把本土店鋪一家家的逐出市中心，我的欣喜卻化為憂慮。有個於該區上班的好友跟我說，她一直習慣光顧的一家賣果汁的小店要被迫結業了，因為業主要以高價把店鋪賣給外資公司，這種家庭經營的小店自然不能與大公司去比「價高者得」。
這好友的感慨，令我再次檢視該區的發展：且看剛提到的議事亭前地到白馬行一帶因外來商戶進駐而消失的店鋪，包括一家經營多年的傳統餅店、一家兼賣文具的小書店、一家專賣豬油糕的小店，還有一家老式上海理髮店。小時孩，我每天放學回家必經該區，因此對那些店的印象特別深。那餅店賣的是地道的澳門餅食，當年的我沒錢買整盒餅，但該店卻可以一塊一塊的分售，我就常常掏出一塊幾毛去買，然後邊走邊吃；而那書店名叫「小小書店」，名副其實真的小得很，但由於其地理位置優越，因此也是我課餘佇足看書的好去處，記憶中在那兒買了好些童話故事；至於豬油糕就更有趣，其實我小時候也略知豬油糕不宜多吃，而當時吃豬油糕亦會被同學視為「老土」，但我還是不能自制的常買來吃。還有那家理髮店，總是親切又神秘，我們每天路經但不曾光顧，只能透過那白紗窺視，那種獨特風味總是另人想起許多故事。這些小店伴隨童年的回憶，充滿街坊的親切，富有澳門風味，但它們已像巴比倫帝國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今天，傳統餅食針對遊客，包裝精美而價格昂高，根本不可能為一個小學生賣出一兩元的餅食；至於書店在澳門就更是奢侈，因為租金貴利潤低，這幾年的書店不是要走進地牢就是要登上二樓；而上海理髮店亦當然被淘汰了。在「國際城市」的皮相之下，我們失去了成長記憶、社區聯繫，以及更重要的──地域的特色。
這幾年，我有不少機會出外旅遊，從美國到歐洲，從日本到印度。當我越熱愛旅行，我就越發現遊客找的是「異」而不是「同」。台灣的夜市很可愛，因為那兒種類繁多的美食你走出台灣就吃不到；匈牙利的溫泉很有趣，因為它跟其他地方的溫泉都不一樣。紐約的百老匯更是好例子，它之所以迷人是因為其多元的表演，也因為其美麗的舊劇院，可見獨特的文化軟件與文化硬件缺一不可。當然，星巴克、哈根德斯還是重要的，它們提供了一種品牌的熟悉感與質素的保證，但是，國內的星巴克已經越來越多，國內遊客又何必遠道而來喝星巴克？更何況是港台及歐美遊客？
如何在無可避免的國際化與全球化的浪潮中仍保有自身地域特色，是澳門的考驗，也是不少中國城市的考驗。我們重視多元，我們強調開放，我們反對文化與商業的「閉關鎖國」，只是，在今天的港澳，當新一代親近的是麥當奴、肯德基而非茶餐廳，當中產階級喜歡星巴克咖啡多於泡茶，那麼，我們如何建立一種重視傳統風味、地域特色、草根文化的價值觀？我們如何讓本土小店在跨國公司的競爭下活下去？我們如何為遊客提供一個充滿異文化趣味的澳門？若果澳門沒有星巴克，我們能否理直氣壯的向遊客說：澳門就是沒有星巴克，我帶你去喝港澳獨有的「鴛鴦」（即是咖啡加奶茶）如何？
澳門作為中西交流四百年的特殊土地，其建築文化已然是一道獨一無二的風景。這次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無論成功與否，都不可抹煞澳門的歷史文化價值。只是，無論是為了澳門人也好，為了遊客也好，我希望澳門既有古雅又美麗的建築群──文化硬件，也能保持滿有特色的地道民生風貌──活生生的文化軟件。creatingadam@yahoo.com.hk
(<中華遺產>,2005年5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