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日族的自白書 李展鵬
電影《迷失東京》最有趣的地方之一，是其對東京的奇人異事的描繪。看罷電影，我隨口跟朋友說：「別說美國人到了東京會有這樣的文化衝擊，就是我們在東京也有同樣的感覺。」事後想想，我這句話其實是值得商榷的：日本現代文化雖然同時讓東西方人驚異，但美國人卻有種文化優越感，對日本冷眼相看，電影中的男主角那張撲克臉就是很好的例子；至於我們這一代的港澳人，則普遍用崇尚的眼光看日本，對日本文化──尤其是流行文化──一邊訝異一邊讚許。
我不知是否該自稱為「哈日族」，但我卻承認我對日本文化有一份敬意。有一次跟幾個朋友分享歐遊經驗，我說到當我被歐洲人誤以為是日本時，我其實是暗暗欣喜的。那不是一種純粹的崇日情緒，而是有根有據的：相信很多常外遊的人都會認同，日本人的確是亞洲遊客中質素最高的，當你被誤認為是日本遊客，意味著你有禮貌、有規矩、懂得尊重別人的文化。多年前，我就在法國羅浮宮有過這樣的經驗：在這種遊人眾多的世界級博物館，有時難免嘈雜，尤其是有導覽團時就更甚，因為導覽員必須高聲說話，破壞安靜環境，於是，日本人就用了一種設備，只要導覽員輕聲對著小咪高峰說話，戴著耳機的團員就能清晰聽見解說。這設備利人利己，是一種貼心周到的服務；我不確定這是否日本人的發明，但在歐美逛過不少博物館的我只看過日本人使用它。以上只是冰山一角，日本人教養好、紀律性強、能夠推己及人的優點，在外遊時最能顯明。
一代人的成長記憶
我們七十年代出生的一群，當然難以自外於日本流行文化的浪潮。叮噹、忍者與ＩＱ博士陪伴我們成長，張國榮與梅艷芳的流行曲多改編自日本歌，Hello Kitty、Melody與Twin Stars等卡通人物的文具精品無孔不入，它們已經潛移默化地成為一代人的共同記憶。然而，真正讓我對日本流行文化產生認同感，卻是柴門文的漫畫與宮岐駿的動畫。看宮岐駿，我訝異於《天空之城》與《風之谷》的豐富想像力與開闊的視野，我悲憫《再見螢火蟲》中的戰亂孤兒，我感懷《歲月的童話》中的成長記憶；宮岐駿的作品可氣魄蓋天，可綿密細膩，讓年少的我對「動畫」二字有了不同的見解。柴門文也不得了，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漫畫可以畫到這個程度：成長歷程的心理變化、愛情與自我的關係、青春歲月的思緒情感，全在柴門文看似粗糙的畫中有了豐富細緻的呈現。她的作品如《愛情白皮書》及《同班同學》我至今奉為至寶。柴門文與宮岐駿，走到一個本土的漫畫及動畫遙不可及的境界。
踏入大學，我像很多人一樣不能抗拒日劇的魅力。當時因為柴門文的緣故追看電視版《愛情白皮書》，雖然此劇寫人寫情未如漫畫版本，但全劇畫面之精美、鏡頭之靈活、演員之生動、音樂之動聽，卻一下子攻陷我心。那時的我，開始對港式劇集嗤之以鼻。然後，是《悠長假期》。我簡直不能想像若沒有了《悠長假期》，我們是怎樣熬過九十年代後期那低迷洩氣的社會氣氛的。劇中一句「失意的時候，就當自己放著一個沒有期限的悠長假期好了」，當年不知撫慰了多少失落的心。對於我們在九七年左右大學畢業即面臨前所未有的經濟不景的一群，《悠長假期》的意義已非一齣「好看又言之有物」的劇集那麼簡單。
深厚的日本電影文化
自此，我迷上日劇，多年來粗略估計看了近半百齣日劇，就是在日劇已經退潮的今天，我仍不捨不棄，每次回台北搜購日劇是我生活的一大樂事。《沙灘小子》中兩個拋下世俗的一切去尋找心靈自由的小子、《戀愛世紀》中那個只要心中有愛就活得精神百倍的女孩、《世紀末之詩》寫人性之極美與極醜的深刻筆觸，以至《太陽不下沉》在反省醫療與司法制度之餘的濃郁親情，都令日劇成為我人生一個階段的重要精神食糧。我除了覺得日劇導演技巧之多變活潑、劇本之創新多元實在遠勝於港劇外，我更對日本偶像派藝人的演技讚嘆不已。木村拓哉、江角真紀子與松隆子等人的演技已被肯定，就是廣末涼子、堂本剛等年輕偶像亦有相當感人的演出，可見日本藝人真的訓練有素，比起那些香港新星，真是天壤之別。
當然，除了流行文化以外，日本電影亦令我對這個民族敬仰萬分。大學時期看的導演有老一輩的黑澤明、小津安二郎，有新一輩的岩井俊二、周防正行、伊丹十三等，齣齣作品令人驚艷。隨後的北野武、原田真人、黑澤清，各有特異的影像風格，更難得的是那種批判社會的精神，那是絕非香港電影可比的。我慨嘆華人電影百年來的成績的確讓日本電影比下去了。
令人沉思的古廟之美
後來，終於有機會踏足日本，我先被京都之美迷倒。遊日本之前，我從來不自覺對東方廟宇有特別興趣，但京都古廟之美，實在在我想像以外。那樸實無華的原木色調，那古雅簡潔的建築風格，還有那玄之又玄的枯山水庭園，令我開了眼界：原來世界上有一種美，它不令你驚艷，不令你讚嘆，而是令你沉思。遊京都的古廟，叫人不得不佩服日本人的確用心保護古蹟。有時，你看到在古廟前的一個售票亨，乍看是古廟的一部分，但細看之下才發現那是後來加建的，只是兩者的建築風格融為一體，才令人產生錯覺；如此一個售票亭換了在中國，大有可能是奇醜突兀的。前陣子星巴克咖啡店昂然進入北京故宮引起不少爭議，這令我想起聞名世界的京都金閣寺只提供日式綠茶，讓遊人在傳統ÚÚ米上乘涼。再看看導演山田洋次的《黃昏清兵衛》，甚至是北野武的《偶斷絲連》及《盲俠座頭市》，你會發現日本人的確對傳統文化有一份肅然的敬意與堅執的重視。
東京則是個妖異的城市：太刺眼的霓虹燈、太古怪的電視節目、太奇特的色情事業、太多花樣的電子遊戲，令人眼花撩亂。擁擠繁忙的東京，在我眼中不算可愛，但我卻從中看到了名不虛傳的日本文化的優越。當我們問路，總有人以禮相待，態度和藹，有人二話不說帶我們走十分鐘的路，更甚者因為不熟路而拿出手機代我們打去目的地詢問。至於服務性行業的從業員禮貌周到，更是不在話下。東京的ＪＲ鐵路系統，四通八達，聯繫全國，已是世界聞名。隨處可見的現代、後現代建築，造型大膽，標誌著這個城市的前衛與包容。在日本，提供日式餐飲的快餐店比美式快餐店更多更好，這就正是日本人結合現代化與本土特色的傲人之舉。
中國未可及的一種文明
日本文化之所以吸引我們這一代，其流行文化的魅力當然居功不少，但是我們也不能忽略當代日本所代表的文化意涵：中國可望而未及的高度現代化，日本做到了──那不只是指是否蓋了世界第一高樓的問題，而是深入庶民的一種文明，一種從商品（如電器、汽車）到藝術作品（如電影、文學）的過人成就。另外，對於那傲人的古蹟與傳統，日本人又比我們保護得更好。龍應台在談到台灣的文化前景時提到：「越先進的國家，越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傳統；傳統保護得越好，對自己越有信心。越落後的國家，傳統的流失或支離破碎就越嚴重，對自己的定位與前景越是手足無措，進退失據。」（２００３年６月１３日台灣《中國時報》）日本屬哪一種，答案呼之欲出了吧。
之所謂「哈日」的心態，或者有人認為是一種文化侵略，但從我成長過程中所接觸的有關日本之種種，可見日本文化的確有其獨特優勝之處。我的故事，相信也是個探討當代港澳人何以親近日本文化的鮮明個案。對於我們這一代，沒有保釣的回憶，沒有抗日戰爭的仇恨，日本文化是如此親切，如此可愛可敬，親近日本文化也似乎是很自然的事。只有抱持清醒冷靜地學習觀摩的心態，我相信哈日還是好多於壞，因那的確是一塊足夠令我們反省自身文化的他山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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