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由於昨夜睡前竟談起了宗教信仰的問題,今早重蹈覆轍依舊晚起,所幸一切都早已準備妥當,而且也未下定明確的目的地,稍微延擱一些也不礙事。
公路平直得使人睏倦,我們車開得慢,時時還得留心手上的鳳梨酥別灑得滿地,一輛輛來車迤邐超越,我們便愉快地品鑑陽光下閃耀的車身。我對品牌性能殊無研究,也乏興趣,只看顏色形體而已。比諸台北多銀灰藍綠等低調色系、流線造型的日系車,新英格蘭地區顏色鮮銳的火紅亮藍就使人感官大受刺激,隨時會有絢麗特殊得幾乎不曾想過會髹在車身上的色彩呼嘯而過,是沿途唯一值得振奮的風景。另外還常可見到方正長扁的舊型車徜徉其中,老式的深棕色木紋車身清楚傳達出六、七零年代休旅的概念,十分有趣,車上多白髮如銀的夫妻同行,他們依然在週末駕車出遊,依然拖曳著長長的車廂帳棚,上頭擱著一艘白色小舟。美國這幾十年來的變化,在一個台灣人看來,顯得緩和得多,無論是公共建設、居家環境,甚至是生活習慣,大體上都不能說有什麼驚人的飛躍。我看五六零年代瑪麗蓮夢露或莎莉麥克林主演的都會時裝電影時,都常有這樣的感嘆;而美國友人們看到我幼年時的黑白照片,也以為幾可上溯到大蕭條時期,如遠古般迢遠,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三十年前的台灣。范榛表示同意,說少數重要的變化在於電腦通訊,但似乎也沒有台灣來得激進且普及。
對於美國,我的確存有舊派保守的印象,他們帶有清教徒拓荒色彩的道德觀念和宗教狂熱都一再使我驚異,似乎和其開放的國際形象銜接不上,就連最開通的自由派也是如此。也許可以這麼說,除了東西兩岸的幾個大都會市民之外,美國人是缺乏世界觀的,只關心國內新聞,聽本土音樂,看好萊塢電影,對於時尚和趨勢幾乎沒有嗅覺可言。在長期的孤獨領先後,他們在放緩速度了。小布希總統近來的種種舉措似乎都是有力的證言。他今天宣稱:我們拒絕生活於恐懼中
路上安靜而平穩,幾乎使我懷疑車子是否還在前進中。陽光逐漸升高到直射的位置,幾朵雲呈撕裂的棉絮狀,但竟也是凝止不動的!我瞅眼凝視良久仍不見其絲毫動靜,青空膠著。難道在那麼上方的高空,竟沒有狂風湧動嗎?我想起小時候抬頭看天,常覺得飛機實在飛得太慢了,老半天了還在那邊徐徐推移——還是果真隔得太遠了,縱使上頭瞬間散亂崩壞,傳來下界也像是凍結了?
范榛開始認真考慮換車了。近來它疲態畢現,才換了冷卻系統,現在車上音響又故障,而且急行時還細銳雜音不斷,他憂傷地撳壓著嗤嗤震動的面板抱怨道車子眞的是老了,我伸手輕撫他的亂髮,興起一股懷舊的哀感,竟然勸說反正賣不了多少錢,不如開到實在不行時再說。
側身駛過一輛烤上炫目金漆的車,他笑著表示和我們這輛車同款,近來福特公司又將它們改回跑車的型款。大概是銷售成績較好的緣故。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2
駛入緬因州不久後,他表示需要一杯咖啡提神,我則在休息區看見一家來自紐奧良的炸雞連鎖店Pop Eyes,很久沒看到這來自南方的Cajun美味了,便也跟著興奮地下車。
和我記憶中的南方風格不同,炸雞價位頗高,幾乎比KFC貴了近五成。看我猶豫不決,他表示要先去一下洗手間,順便到隔壁那家買咖啡,要我自行決定,但也暗示我何必如此儉省,買一塊能貴多少?
我晃到了另一家禮品專賣店,由於缺乏明確的特產,這裡賣的除了楓葉圖案的鎖圈明信片外,便是印有美國麋鹿的棉衫、茶杯及各項無用的製品。我漫不經心穿梭其間,意外發現值得一記的他。
他穿著接近汗衫的白T,合身但隨意的典型白T,和一條鬆垮未繫皮帶的藍色牛仔褲。似乎是本地人,至少不是遠行的。淺褐色亂髮已經快沒有型了,然而還是透露出直截了當的青春氣息,看來是平凡的北方鄉間小夥子,雖然略顯憂鬱。唇邊髭鬚暫生,鼻尖有一小片被風刮紅的痕跡,當然,也可能是日曬。
這使我無端聯想到夏末的舊金山傍晚。曾經一個天光黚闇的黃昏,我的一位友人在街口秘密地買了一束玫瑰,然後趕忙穿過馬路,在發黃的風中將一大捧花交到未婚妻的懷裡,他們熱吻了起來,吻得很久,他將腰彎下去,探入她溫暖的雙唇。就在那一瞬間,灣區的燈火愣了一下哽咽般地亮了起來。然而真的有一絲秋天的颯爽情緒了,我突然沒來由地感傷,同一群意見不能一致的友伴躑躅在逐漸轉亮的街燈間,不知道該上哪家餐館好……。
而那小夥子,因為這一則奇異的回憶,連帶地讓我注意到並記得了。他的眼神說不出是挑釁還是好奇地望了過來,似笑非笑,甚至於失焦地瞄了我的領口一眼,很快我便感到一陣赤熱,甚至為此毫無價值的煽動而慍怒起來。可憐我一時不知所措,竟緊忙將視線移開,移向沒有任何商品的所在。
他藏身入櫃檯前,如一頭矯健的豹,彈性堅實的軀體如浪擺盪,在雖無事可做但也顯得累了的店員面前,特別顯出一種刺激的跳動感,如肉桂的異香,馥郁中夾纏一絲涼冽的氣息,還說不上雜揉完全,截然二分卻又同時存在,甚至毫不隱晦地暴露出難以迴避的訊息,有野獸般的精敏,也有飽經世故的洞悉。他又在前一個櫃子前停下,看著我,眼光毫不避閃。而我不確定已經瞪視他多久了。
我很想要迫使自己無畏地與他對望但卻不能。我為自己無謂的怯懦悲哀,更為自己無謂的勇氣汗顏。我究竟在幹什麼?難道我竟要走上前去?跳上他的車嗎?
他緩步繞了幾圈卻始終沒有繞離這家店舖,我發現他的白色布鞋已經略微破損。走向原先的角落又走出來。我又將視線移開,並且持續毫無目的地鼓勵自己。他走到了右手邊的一列櫃子前,蹲下,短上衣縮了上去,與褲間空出一截肉體,直下腰背,妖冶地袒露出清晰的臀線。不能說是性感的,甚至有些刺目的不均勻膚色隨著褲腰滑入他年輕的體內,在陽光下淒慘地斑駁發光。我不由得感到一陣觫觻。
我離開禮品舖走向對過的炸雞店前,范榛拿著一杯溫熱咖啡走了過來,我卻還不能下定決心。越過他的背影望回去,那位年輕的陌生人已經不見了。我刻意壓抑自己然而還是慌亂地瞻顧了一番。
走出商場,荒漠般的停車場掩面而來,我心不在焉地走向舞台中央,打開車門,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3
Bryon休息區已經距離Rangeley湖不遠了,我們在半途決定將那湖旁的州立公園訂為今夜歇腳處,如果沒有意外,天黑前便可抵達。在休息區略事伸展筋骨外,也探問一下前路狀況。
愈往北行,秋葉愈顯爛熳如酣。清簡的涼亭桌椅緣溪搭建,河谷石紋駘蕩,難得在和緩的地勢間平添一段險峻的趣味。紅葉瀟瀟零落,溪澗瀠洄流遠,直接奔走沖刷過我的頭頂。我輕撫細欄徐行,若有所思,拿起相機意圖調整焦距,陽光卻驟然隱沒雲後。我幾番思索,但似乎並沒有想到什麼。
將相機收起,陽光又搖搖傾覆下來。
所有值得描寫地似乎都已淡忘,在寫作的此時感到焦躁,於是便更遠離了平靜的當時。收音機傳來Louis Armstrong吞吐艱難的歡娛歌聲,電台DJ再一次紀錄他的生平,許多風霜之年的樂手既笑又嘆地提及當年回憶。他們確實還記得很清楚,難以想像地巨細靡遺,彷彿是借助於催眠,或想像,半世紀前的舊事歷歷如昨。終於DJ不得不插播原始錄音來切割觀眾冥想的空間……。
雖然太陽探出頭來,但角度已經偏向西山,氣溫持續下降中。突然歡暢地傳來幾節燦亮的小號聲。
有路人從反方向來,告訴我們前方是著名的觀景路線,關於這點地圖上標示得很清楚,重要的是,他也提及令人振奮的消息:州立公園的露營區似乎還開放!我們陪他坐著聽了半晌水聲,才又匆忙告別。
公路沿溪上溯,岸邊薄薄一列霜樹,豐黃瘦綠,夾紅藏紫,蜿蜒直上天涯。視野盡處丘陵紅光似火,風高葉震,捲起幾波煙嵐。林蔭間水光粉碎,彷彿月已初升。
才前行未久,我便急急要求停車。果然停下車時,和我看到的景致又有一段距離了。逆風望前追逐美景,左右窺伺,卻又疑而未決。挑定一處,纔發現溪流雖近卻親炙不易。溪畔與道路落差尺許,陡如懸壁,間有枝椏橫亙如網,密網雖瘦脆易折,然密密叢叢,糾纏不止,另外還得保持平衡下坡,實在難為。
溪間白色卵石數疊,水深不及膝,細溜娟娟,晶碧可人。夾岸秋樹更為可觀,縱步林下,彷彿置身霞光密室,落地盡是奇采異光,華豔中帶有森魅,令人眩惑不知所之,只聽見幾聲鳥鳴穿葉而過。
四下寂然無人。
我突然感到疲困,思緒因過度飽漲而澀阻淹漫。
曾經期盼竭盡感性的極限來銜接無盡的宇宙,卑微地逡巡放遊於天地之外,然而如今不安的虛無卻使我迷惑的靈魂萎縮乾皺,如一顆吐出窗外的果核,無助地發現置身於冷硬的石上,卻難移寸步,體內隱然有什麼在無可挽回地流失中,意識卻因逐漸模糊而感到泰然。持續著某種限定的緊張狀態,冷眼看著自己終於冷卻了,分心了,迷途在曾經抱緊的信仰之下,平靜地睡著了。
我的腦子突然閃過一陣懷疑,然而那懷疑竟可悲地令我心安:年紀愈長,我愈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一度令人驚羨的天賦。但認定自己是一個毫無天賦的人,也暫時讓我得以喘息……。
我漫無目標地走到這境地?這樣的解釋似乎失之過簡,也有避重就輕之嫌。沒錯!我潛心於刻苦的自我要求,狂熱地吸納感官,信奉知識,並為自己的所感所得滿足欣慰,然而在這一刻回顧過去,竟憫然發現這一切訓練除了令我的天賦失色之外並無他用。多年來,第一次為自己的年少感到蒼白,甚至羞赧侷促。我似乎只是早熟到可以成功地自設騙局罷了。我反覆的恐慌終於獲致最後的驗證。我記起米蘭昆德拉冷酷的預見:
他不再有把握他過去的任何思想和感覺是否真正屬於他自己,他的想法是否僅僅是人類思想庫藏中的一個公共部分,他們永遠是現成的,人們只是借用一下,……他試圖就近探索一下內在生命,但他所窺見的不過是他自己在覷伺的眼光。
如今即便是最粗野膚淺的偏見都可以將我擊倒,那曾經是我懶得啟齒申辯的可笑論點。我自覺垂垂老矣!就連眼前所見的現象,我也茫然自失,無法從內心拿出一點可茲抒發議論的見解,我旣慚且痛地回憶起:顏色,就像眼前這樣斑斕的顏色,真的有它們的屬性嗎?我確實是執拗地拒絕相信過。我試圖以唯心主義的論調反擊:沒有真正的藍,也沒有藍色所能確實表達的情感。即便屏除色差的考慮,同一種藍,也可能引發全然相左的感受:明朗或哀鬱。我們唯一可信賴的只有源生自內在的感知,這感知可能是經驗、資訊錯綜複雜的隨機組合,更可能是獨一無二的自我發射器。我們磨焠砥礪這項天賜的神秘能力,用來定義、解讀世界,並重組建構之。我曾經是如此強悍地捍衛著,殆無疑義。
然而前一陣子,當我讀到高更在一世紀前發表的這段宣言時,卻嗒然無言。他說:「每個顏色都有它特別的情感內涵;有些顏色天生高尚,有些則低級平凡。有些顏色強烈刺激,有些則寧靜安祥。如果楓樹被視為哀傷的表徵,並非由於人們慣於把它與墓地聯想,而是因為它葉子的顏色除了悲傷以外別無他想。」甚至進一步斷言:「終有一天,顏色會以某種凌駕的姿態,自我詮釋一切。」
果真是如此嗎?我驚疑不定,卻無力提出任何抗辯。我心亂如麻,羞恥自責,孤身面臨慘烈的否定。
草率拍了幾張相片後,我吃力爬回路面,車子在前方閃爍著警示的紅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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