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無前地在蒙昧的歌聲中褪變
終止演出
如我所料。開門的是一名陌生女子，她面無表情地告訴我們，他們早已終止演出，暫時也沒有重新開張的打算。團員四處紛飛，下落不明，部分極有可能已經離開這個城市，這個州——近來景氣不錯，到處都可能有更好的出路，何必固守？她淡然地笑了一下，毫不在意我們的回應。我默然點頭致意，轉身走向馬路對岸，停車的所在。
四面八方都沒有來車，站在路中央，一時不知何去何從。如我所料。我早有預感，但真正證實了一切就如所料，還是震驚不已，一股稠密沉重的空洞感，不假思索便將我捲入無法動彈的慵倦中。我像困在羹湯裡的葉菜，緩慢微妙地蕩漾，無法漂浮，無法下墜，無法翻滾，更不能前進，只能隨著湯汁，不由自主地顫動著。感覺身旁無邊無盡的浩浩稠液沉默地限住我、壓迫我、浸透我，使我軟化、發黃、透明，一絲一絲崩解，在慢火的煨燉中。我倦怠地闔上雙眼。
雪曼趕上我，沒說什麼，快步前去打開車門。上車後，他輕撫我的後腦勺，喃喃說：「真可惜……」我們無言了一陣子，任由蒼涼的街景颯然後退。「回家嗎？」他小心翼翼地問。我太疲倦，一時無法作答，車子漫無頭緒駛向前去。想了一會，像作了艱難的決定一般，說：「不能就這麼回去……到市區去，看看有什麼好逛的。」
「什麼」
我們在路旁停下車，捻亮車內小燈，仔細研究羅德島的地圖及指南。市區不大，路線也單純，然而如此怔怔望著地圖，卻完全想不起來非得在此逗留的原因。什麼也不想做，但專程跋涉而來卻什麼也沒做的失落感令我無法忍受。我該做什麼呢？我要試圖打起精神，所以我得做些「什麼」。「什麼」都好。但是同時我也明白，當我對自己許下這個心願時，那意指：我「什麼」也不想做。我「什麼」也沒法子做。那個完全不著邊際的「什麼」詭譎多變：我愈是焦灼，它便愈模糊難辨。說穿了只是急遽蔓衍的虛無，幻影的慰藉。我的企圖唯一的作用便是證明我的落空，附加價值是難堪的沮喪。
在返回麻州的高速公路上，沿途雪色的白樺枯枝密密叢叢，將月光切割得支離破碎。我茫無頭緒地低問：「她說了些什麼？可能找得到他嗎？」
雪曼伸過手來，溫柔地探觸我的髮稍，答道：「她說他們之間沒有關係，她沒有他們下落的可靠資料可提供。我沒提起他，我們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無法描述，我想她大概也不可能認識他，所以沒問。」
我含糊地答聲：「嗯！」不知該說些什麼。
一片靜寂。我將座椅往後調成躺姿：「我先休息一下，可以嗎？我覺得好累！」雪曼無聲點頭。
水氣
車窗外夜空初霽，星光垂散平野。冷光儀映照在窗上，構成複雜細密的星圖，靜置於眾星之間，遙遠，明晰，包藏所有初民童雉的幻想，也可能是永恆未竟的志業。我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雪曼調低音量，換上一張花腔女高音的CD。放進去好一會，仍不聞其聲。凝神諦聽，逐漸才隱隱捕捉到幾綹餘音，反覆迴旋，如練習，如試唱，不厭其詳的淡薄甜美像魂魄般無聲地，自迢遙林外緩緩移近。每一周折，迴旋，聲音便略為顯豁一分。輕顫流麗如幽泉，嘶嘶噴散著如濛濛水氣的音粒。細潤，要杳，又好比撥開鮮嫩橙皮的瞬間，清甘，微帶刺激酸澀的香氛悄然爆裂，宛然林霏初透，曉霜乍融，使人照面輕濕，敷上一層晨熹中的水霧。
悲劇的價值
在這樣的凝聽中，我彷彿從中獲得了一些氣力，正在迅速癒合空洞的傷口，遺忘悲劇的價值。於是我決心耗費它，好重新回到迷惘的包挾中。如此輕易自憂傷中復元使我略感不安。似乎覺得情緒的輕易轉移凸顯了事件的微不足道；而事件的微不足道又暗示了自己的輕盈無聊，令我百口莫辯。是一首曲子的力量？還是我性情的弱點？使我始終無法專注於沉緬的莊嚴。彈指之間，居然事過境遷，熱情化作灰燼，幾乎難以置信，我遂試圖收拾昔日種種以為憂傷之資，卻徒勞無功，愕然發現自己療傷再生的驚人能力，深感鄙薄厭惡，無法接受。然而，事實擺在眼前，不容置疑——無論他是否已經離去，我已先行離去。傷感逐漸稀釋，痛楚恍如隔世，只剩歡愉的回音和想像被罪惡感的私刑狠狠抽擊，自慚形穢的重壓迫使回憶中隱晦的快感彈跳愈高，終於成為轟轟烈烈無法逼視的傳奇。感官在記憶的邊緣吸收養分，持續學習茁壯，終至長成無法控制的，佻薄冶豔的巨大植物，忝然無恥的花葉爛漫盛放，沾滿蜜粉的花蕊迎風伸展帶電的觸角。
獨自一往無前地在蒙昧的歌聲中褪變，使我怵然驚懼，無法抵抗劇烈的喘息。我得損耗我的精神，為了避免預言成真，避免已被自己看穿，我試圖央求喬裝成自己的陌生人。如同搜捕早已寄出的信件。我在喘息中誓言，努力從瑣碎線索中猜測他的真名，這徒費精力且無從證實的任務，將令我筋疲力竭，也許能使我於過往塵煙的片礫中，撿拾出些許一度荒誕不朽，真情的遺跡。
我坐起身，調好座椅，說：「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不過，卻到讓我想起一則故事，你聽不聽？」
2000.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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