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淡水
總讀不下書,只好回淡水。
我搭的是下午五點的車,覺得冷,也有些睏了。很憂傷地閱讀灰色得如同冬日的報紙,報紙上巨細靡遺報導著波灣戰爭與蘇聯內亂的最新發展。我逐字逐句地讀下去,雖然並不真的那麼在意。直到我讀得又暈又脹,開始反胃為止。
我想要嘔吐,但我知道我不能。冬天的午後,我將要回到淡水。窗外看到的建築物,忽然都好像癱軟下來,跌成了平房,凝重地掙扎著,觀望著。門前有幾隻鴿子懶散地晃動,瞪著一雙雙血紅的眼,由於被豢養得太久了,似乎已經不能飛了,……灰撲撲地,拍震下幾片翅毛。
我在金山站醒來,天已經暗下來了——其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關上墨色的窗玻璃。巴士一路向前疾駛,彷彿再也不會有人上下車了,司機經過小站時幾乎連一點遲疑也沒有。我們也沒有聽見任何一記鈴聲。
打開窗,因為車速的緣故,風很大,我用力地呼吸,空氣卻過門不入。由於對死亡的好奇與恐懼,我突然幻想起,如果這一刻,我就此窒息而死,我希望能有哪些人來參加我的葬禮?這樣的念頭使我心焦,我發現到,已經是來不及了,來不及,我來不及寫邀請函,來不及留下遺書,更糟糕的是,我甚至來不及銷毀一些秘密的線索——那些是我生命中,最難以忍受的不安。也就是說,我還沒決定好命運的架構,對於私密,也還沒拿捏好適度的洩漏與保守的分寸。如果就此死去,最令人恐慌的就是面對攤開的自己,卻沒有詮釋的機會和權力。生命雖已消逝,命運卻未必善罷甘休。這樣的恐慌如此劇烈,終於使悲傷也難以被察覺。
有些事不是那麼不在乎的。我得提醒自己,記得勇氣和遺忘的能量,容許它們前來撫慰我:
因勇敢而引發的激情全然忘卻,
也因遺忘而帶來的純粹滋生勇氣。
記得說一些話,留下一些證據,給親愛的人們,別顧念情分和尊嚴的陰影。為反覆思索而終於模糊不可辨,也為不願回想而體認其虛構的本質。
我想這麼說,我非常想念你,想你,想你就在我身旁。
由於這個畫面是初次出現,顯得異常的逼真:外頭是一片延綿的黯灰色的海,風吹得我整個臉麻木。你背著光,散髮飛揚,幾乎不可思議地就要觸及我的臉頰。我僵直著身軀,紋風不動,使你的髮,你的臉,看起來是如此激動地顫抖著,變幻著。
但我始終捕捉得到你,我細心地觀察你,即使是最微妙的,光影的變化直到最後,我才終於能肯定——雖然我不願承認——其實你未曾顫動,始終和我一樣,紋風不動,激昂得可笑的是風。
但是你毫不在意,幾乎不曾發現到。你看起來十分疲倦。我說,閉上窗罷!風好大。你才露出那典型的,飄渺的吃驚神色。
但是你在我身旁,或許說,如果你在我身旁,我只好看著你笑。看著你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你笑?還是我笑?這一點我倒忘記了。但無論如何,笑,而後又低下頭去,不能自抑地笑,直到兩個人都笑了出聲,不能停止地笑,笑得如此尷尬,如此荒涼。
我想靜下來,好好地說些話,告訴你,以我認真的,卻又不能太誠實的眼睛,以我因麻木而吃力的,支吾其詞的雙頰,靜靜地說些話,難得你在身旁。
然而它們都是親近你,而躲避我自己的。所以它們善意地建議我,其實什麼都不必說。
於是它們都委婉地推拒了我長期謀策的計劃,愚蠢的任命。我為此怏怏不樂,並未因被說服而感到釋懷。我覺得,我隱隱約約地懷疑,雖然我想我不應該,覺得它們竟背叛了我,我不可告人地感到一種清晰的,孤立無援的哀傷,感到如此的可惜。
如果巴士不是開得這麼快,或許我不會想到時間的問題。想到時間的當下,我看見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夜色下的海。海岸邊有一間小雜貨店,在一幢新式的磚紅色公寓中央,有著粗俗得幾乎無法理解的門面。男人和孩子在階前的地面上燒起一盆熊熊的火,燃燒的冥紙如飄碎的飛紅一路往道路中央襲來,然後跌落成灰燼。
那在我眼前只有瞬間,但我卻牢牢記得了,並且繼續編串下去。我知道,在燃燒的火上,是異樣流動的空氣,扭曲一旁人們、門檻及所有一切的影像。如此熾熱,即使未觸及,也被融化、扭曲得如同濃稠的液體。
可是,那不是炭火。在年紀還小的時候,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看父親用鐵夾撈翻著劈啪作響的紅炭,那樣暗紅得幾乎是安詳平靜的炭,不定時地,拋飛出細末般的火星。在奇異的暖香中,我們靠攏,平伸出手,反反覆覆地在上頭燻烤,像呈現在戒尺前的小手,紅通通地回來。冬天的炭火,在年紀大一點的時候,產生新的提示:伸出手,流動的空氣,辛辣的焦味,冷到骨子裡去了。
去烤得焦骨爛肉罷!
在車上,如果你在我身旁,請你,請你搭上我的肩膀,也許我會回應你,以焦慮無主的閃躲排拒,不要放下你的手,我的毛衣如此輕暖,請你千萬不要忘記。我會搓著手心,努力收集話題,不敢稍動,也不敢妄笑,如果能夠的話,我會偶爾鼓足勇氣回頭望你一眼,好讓你覺得安心。請你無論如何,我懷念你襯衫裡隱藏的海洋的氣息。
每次總覺得好久都不曾有過這樣的一天。幾乎成了永遠。從下午,黃昏,直到蒼涼的夜晚,有細刺的聲響在巨大的風中,彷彿是重逢。但是間隔不見得長,我慶幸自己沒有養成寫日記的習慣。一個人回到淡水,整層樓都沒有人,一片闃黑,我從走廊一路走到後陽台,將所有公共區域的燈都打開。讓它亮罷!這是夜晚來臨後,第一個返家的人,必然的責任。
盥洗後,打開音樂,我漫不經心地斜躺在床單上看楚辭。我等待你的一句話,然後好整以暇地,以彷彿練習過千百次的口吻,第一次這樣回答你:「這二十一年來,我一直是這氣味的。」
決定九點半以前就命令自己上床睡覺,決定治好糾纏我好一陣子的失眠困擾,決定明天一大早出門去領取一千元的發票獎金,然後換來一大捧零食,買下那一雙皮鞋,並記得購買貼痘痘的通氣膠帶,決定明天是好天氣。
卻害怕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1991.02.05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