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沅
夜半三更,誰在彈奏一曲胡不歸。
綿延細雨掩不住的婉轉悠揚,如泣如訴,猶豫了半刻後,她終於還是放下手中書卷,循著琴聲而去。冬去春來,正是一年之始,庭院裡淡雅的香氣以及下過雨後的些許霉味讓她確實地聞到了春的氣息。翠綠嫩芽自濕潤的土壤中冒出頭來,琴聲不知何時停了,和雨一同。
仿漢的水榭閣台掛上質地輕薄的白紗帷幔,谷風揚,懸在帷幔上晶瑩雨珠隨之滑落。她隱約望見那端坐琴台後的身影,那人十指撫在琴弦上,彷彿正撫觸著甚麼心愛的貴重之物一般。
辛沅看著帷幔後若隱若現的身影,緊緊地抿著唇。
她不是個擅長音律的人,或許該說,這些靡靡之音,對他們辛家來說,是目前最不需要的東西。而這人,她想起來了。那人是迷倒江南才子的歌妓,那人是令四季繁花失色的花魁,她未來的嫂子。
「夜已深,辛小姐尚未就寢?」
「本來是準備要睡下了。」她往前跨了一步,被風吹起的帷幔輕輕地刮過臉頰。「可是聽見琴音,就忍不住尋了過來。」依稀可見那纖弱身形,辛沅咬住下唇,硬生生地止住了腳步。「驚擾橋姑娘,實在很抱歉。」
明明知道對方是女子,明明自己也是女兒身。不曉得為什麼,卻有種只要再往這閣台邁進一步,就是天底下最唐突無禮的行為。辛沅呆站著,任細柔的布料拂在臉上,尷尬地不知該進該退。
「是我打擾辛小姐了才是。」橋愛嗓音溫潤透徹不輸那把古琴音色,那溫柔的語調在夜裡增添了幾分柔媚,就連同是女兒身的她也忍不住泛紅了臉。「就算過了立春,夜裡還是有些涼意,辛小姐不介意的話,何不入閣台一敘?」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她以往讀到此篇時,總以為是古人托大,也從不覺得有任何音律能使人沉迷如此。所以前些日子聽哥哥談起橋愛,讓多少江南才子英雄一擲千金也只為聽得一曲的歌妓,心裡總是有些懷疑。
在親耳所聞之後,才知道原來自己才是井底之蛙。
「我適才讀詩經,正讀到,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月色下,橋愛一襲淺藍羅裙,粉黛未施,也沒有配戴多餘首飾珠寶,如緞的墨黑長髮披在肩頭。有別於她對青樓女子的印象,美得清麗脫俗,如同泥中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她愣愣地望著橋愛,一時不知該說甚麼才好。「不知道辛小姐可否指點一二?」
她猛然回神,才發現自己正失禮地望著未來嫂子,馬上就羞紅了臉。「說指教不敢。」她輕輕地吐了口氣,才緩緩開口。「我自己是沒有見解,但考亭先生曾做註,認為此詩描寫彼時黎侯因狄人入侵,國破家亡,寄居衛,長久不思故土,所以臣下做歌以勸其復國。我深以為然,不知道橋小姐覺得如何?」
「不愧是辛大人的兒女呢。」橋愛輕笑,語氣平淡,說不上是諷刺,也聽不出有任何讚賞的意味,她忍不住微微皺起眉。
橋愛是不適合辛家的,無論是哪一方面。她知道父親從來不喜自己兒子迎娶一名青樓女子,也對江南仕子沉迷溫柔鄉而感到鄙夷。大哥為橋愛贖身,不顧父母之名迎娶她,也只是一種對美麗事物的迷戀。然而,容顏不在時,就算是如此風華絕代的女子,也只能在宅院深處隨著四季更迭而老去消逝。
這樣的女子,不應該是如此結局。
「橋姑娘,妳喜歡我大哥嗎?」
橋愛輕柔笑著,那抹柔媚的笑在夜裡更顯豔麗,那雙望著辛沅的眼彷如湖面波光,璀璨奪目卻深不見底。「喜不喜歡,這問題很重要嗎?我個人的意思,與我嫁不嫁,又有何關聯?」她語調和緩,似乎正在說著的只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當然。」辛沅忍不住向前跨了一大步。她不明白橋愛怎麼能這麼事不關己,婚嫁是人生大事,怎麼能用這麼兒戲的語氣談論。她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憤怒,明明橋愛嫁誰,都不關她的事才對。「婚姻是人生大事,更何況女子一生只能嫁一夫婿,所以更要謹慎。嫁給心中所屬之人,才是女子一生的幸福,不是嗎?」
「難道辛小姐認為自己哥哥不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發現橋愛目光中帶著調侃的意味,她氣得忍不住想咬掉自己舌頭。「我的意思是…」可,橋愛的歸宿和幸福,與她何干?她為什麼要在這裡跟她說這些話,更別說,橋愛的未來夫婿是她哥哥。「大哥人很好,飽讀詩書,溫文爾雅,我也知道大哥很愛妳,否則不會違抗爹的意思也要娶妳過門。可是,妳真的愛大哥麼?」
橋愛笑靨如花,此時卻顯得格外刺眼。這女子果真如蓮一般,對甚麼都無關緊要,世間萬物在她眼中,彷彿都如淤泥一般。「我以為,喜不喜歡,和幸福是沒有關聯的。嫁給心中所屬之人,又當真能幸福?更別說現今世上有哪個女子可選擇自己夫婿,就連金枝玉葉的公主都不見得能如此,更何況是如我一介風塵女子?」
「可我不想妳不幸福。」辛沅愣了愣,當她發現橋愛也吃驚地望著她時,才恍然大悟自己剛脫口而出的話有多麼曖昧。簡直像是情郎似的。「更、更何況,如果妳不愛我大哥,他也不會幸福的,我只是不想我哥哥也不幸福。」
「橋愛謝過辛小姐關心。」
她不喜歡橋愛那看透人事般的眼神,睥睨紅塵,置身事外,似乎對甚麼事都漠不關心的順從。不該是如此,不能是如此,這樣如荷般清雅的絕色女子,她可以顛倒眾生,傾國傾城,可是不該只是做為大戶人家的妾室平凡地過這一生。
池中蓮,不能是被凡夫俗子摘下。
「若是有機會,妳就逃吧,逃離這裡。」辛沅還是第一次清楚體認到何謂狂悖之行。她居然慫恿自己的嫂子逃婚,居然為了一名初次見面的清倌背叛從小呵護自己的長兄。她忍不住長嘆,可是,果然還是…
「如果可以的話,離開辛府吧,大哥人雖好,但不是妳的歸宿。」
不想看著這朵清蓮沾上淤泥。這樣的美,不屬於她兄長,不屬於他們辛家,她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此凋零。
哪怕是要負了兄長。
那日之後,府裡總有人彈起佳人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使人難再得。
辛沅望著桌上的鳳冠霞紕,這布是兄長親自到布莊裡去挑的,質地柔軟輕巧,這衣服上的花樣是橋愛最喜歡的蘇繡,是哥哥到蘇州去仔細挑選的。這新房豔紅喜氣依舊,但人事已非。
她終究還是走了。
時值驚蟄,春雷響,琴聲被雷雨掩蓋。那雨打在瓦上的聲響,清脆響亮,鏗鏗作響。她似乎又想起那夜的胡不歸,那琴音溫婉雅緻,餘韻不絕。
橋愛走了,離開辛府了。
細雨打在紅豔奪目的嫁衣上,如同那時雨珠,伴著一曲胡不歸,落在那明月如霜的春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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