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高橋剪了短髮,染了一個非常顯眼的顏色。
電梯門一打開,龜井就看見有個人抱著一個登山背包坐在她家門口。那頭削短的金髮太過醒目,以至於龜井還以為是剛從秋葉原回來的coser沒帶鑰匙認錯門牌,又或者是哪個被趕出家門無家可歸的小混混隨便找了個地方睡覺。
她沒有想過會是高橋。
她和高橋,自從高中畢業之後,至少有六年沒有見過面。偶爾通通電話,知道彼此都在東京的某個區裡租房,高橋在某個舞蹈教室授課,龜井進了爸爸介紹的一間廣告公司。只是從來沒有遇見過,也沒有約出來見面的意思。
不是不想見,只是沒有那個必要。龜井輕輕地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把背包從高橋懷裡拿了起來,靠在一旁的牆邊。睡得很沉的高橋無意識地縮了縮肩膀,歪著頭靠在門板上,淺色的瀏海散在額際。龜井按著窄裙前端,屈膝蹲了下來。
高橋還跟以前一樣,似乎一點也沒有變。這個人的眼睛、鼻子、嘴唇,睡著時微微皺著眉的習慣,完全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改變。高橋還是這樣,跟她記憶裡的那個人一模一樣。龜井伸手,想要替高橋拉平衣領的皺褶,卻在碰到她之前頓了頓,然後轉向輕推她的肩膀。
「小愛,起來。」龜井皺了皺眉,看著高橋的睡臉,妥協似地放柔了語調。「小愛,不要在這裡睡。」
高橋迷糊地睜開眼,倚著門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繪里?」高橋甩了甩頭,瞇著眼看她,正要開口講話卻突然往前倒去。龜井被她嚇得瞪大了眼,顧不得自己還穿著七公分高的高跟鞋,跨步上前撐住高橋。
高橋的身上帶著濃重的酒味和淡淡的菸味。她靠在龜井的肩膀上,喃喃地喊著繪里。龜井手忙腳亂地伸手攬著她的腰以免高橋又站不穩往下滑,高橋偏著頭靠在她的頸窩,滾燙的臉頰貼在她的頸側。龜井脹紅了臉,對鄰座剛下班,正朝她曖昧地笑著的石戶小姐苦笑了下。
趴在她身上的高橋顯然沒有辦法接收到她此刻的窘迫,高橋無意識地在她的肩膀上蹭了兩下,然後低聲呻吟著。「唔,繪里,頭好痛…」
龜井突然冷下臉,反手推開了靠在懷裡的高橋。失去重心的高橋碰地一聲摔在地上,骨頭和地板發出劇烈的撞擊聲。高橋總算是醒了,她跌坐在地上擰著眉揉著自己的後腦勺。
「啊,繪里,妳回來了。」高橋抬起頭看她,然後一手按著後腦,一邊對龜井露出久違的笑容。龜井看著她不出聲,久到高橋忍不住低下頭,才無奈地垮下肩膀,對坐在地上的高橋伸出手。
「快點起來,不要坐在地上,好難看。」
「繪里,謝謝妳。」
高橋看著她笑。那笑容乾淨的,像是個性情溫和的少年。龜井替高橋倒了杯水,她望著高橋乖巧地坐在沙發上,好奇地東張西望的背影,有些恍惚。那個應該真的是高橋吧,她想。高中時期,穿著淺藍襯衫白色背心黑色百褶裙,褐色長髮的高橋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讓她現在看著高橋本人,卻只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和高橋,在那之後,有了長達六年的距離。
嚴格來說她和高橋真正相處過的時間,只有短暫的一年而已。可是很多時候,記憶的深淺似乎不是用時間長短可以衡量的。龜井以為自己已經記不起來了,可是當高橋再一次出現的時候,她又憶起了那些片段。斷斷續續,卻又無比清晰。可是她們對彼此而言,到底是什麼呢?
那似乎已經不是她們年少時一句朋友就能夠解釋清楚的,她想。
「繪里,妳、嗯…妳覺得呢?」龜井回過神來,那個與記憶中完全不相似的,少年般的高橋無措地看著她,尷尬地咬了咬唇。
「什麼?」
「我說,」高橋深呼吸,她揪著自己的襯衫下襬,為難地開口。「能不能讓我在妳這裡住一段時間?」
「為什麼?」龜井訝異地看著她。「紺野前輩、小川前輩、吉澤前輩還有阿垣和紗由也都住在東京不是嗎?」
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對於高橋會來找她的原因感到好奇。怎麼想,高橋都不應該選上已經六年沒有見過的她才對。可是高橋顯然誤會了她的意思,高橋抿著唇不發一語,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膝蓋。
屋內安靜的,連高橋嘆息的氣音都顯得如此清晰。龜井突然有些心軟,高橋的神情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般。她咬了咬唇,正想補上一句不想說就別說了,就聽到高橋虛弱地開口。
「她結婚了,我不想讓她們知道。」
言下之意,是她就無所謂嗎?龜井苦笑了下。高橋這麼說的意思,究竟是太信任她,還是根本就把她當成局外人。她看著高橋,高橋金色的髮垂了下來,蓋住她的眼睛,削薄的短髮清楚地勾勒出側頸的線條。高橋一動也不動,像個乖巧的人偶般地坐在那裡等著她開口。
龜井眨了眨眼。她放棄了和那些說不清的情緒拉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扔下高橋不管,她知道那些不滿與抗議其實都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無謂的自尊心罷了。龜井站了起來,故作輕鬆地揉亂高橋的髮。
「電費妳要付喔。」
「嗯。」高橋彎著眼笑,像是害怕龜井會反悔似地用力地點著頭。「我還可以幫妳整理房間。」
龜井尷尬地笑了兩聲,環視了一下根本沒有地方能夠走路的房間,急忙補充。「每天嗎?」
「好。」
「還要負責煮飯?」
「好。」
「還要洗廁所。」
「好。」
「還要負責洗衣服。」
「好。」
高橋似乎一點也沒有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攬下所有的家務,她不停地點頭,態度乖巧的讓龜井笑瞇了眼。那些想不清楚的,那些說不明白的事情,就先放下吧。她們已經不是高中生了,人生太過忙碌,而那些成長了的孩子終於明白愛情不是唯一。
龜井笑著拍了拍她的頭。「先把東西放好,我先去洗澡。」
故事情節的發展似乎只能夠用匪夷所思來形容。自從高中畢業之後就沒有再見過面的高橋,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口,只帶著一個背包,然後高橋說,能不能讓她在這裡住一段時間?這個問句為什麼高橋說起來是那麼理所當然。龜井只覺得好笑又無奈。可是自己還是答應了,這才是最無奈的,龜井想。
只是因為那個人是高橋吧。那個偶爾在夜裡會想起的,會溫柔地笑著看她,然後喊她繪里的高橋。龜井覺得高橋對她而言,是一種近似於習慣的存在。高橋代表了她整個年少的青澀歲月,高橋就像是被封在櫥窗裡的非賣品。
龜井甚至以為,她和高橋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面,直到老去,她仍舊會想著少年時的高橋,懷念那段時光。
龜井伸手擦去鏡子上的霧氣,靜靜地看著鏡中自己的倒影。她忘記自己什麼時候留長頭髮,她忘記自己什麼時候學會化妝,鏡子裡的那個女人,熟悉而陌生。她不再是她,而高橋也不再是高橋了,她想。
「繪里。」
龜井關掉吹風機,疑惑地偏過頭看著剛洗完澡,抱著衣服站在浴室門邊的高橋。穿著寬大的T恤和短褲,半濕的頭髮上披著一條毛巾,高橋咬了咬下唇,猶豫地開口。「那個,可以給我枕頭和被子嗎?我去睡沙發。」
「為什麼?」龜井好笑地挑眉看她。
事實上她的確忘記了,自己住的是單人套房,房間裡除了一張沙發以外就只剩下雙人床。
「那個…」高橋低下頭,虛弱地開口。「這樣不好。」
「哪樣不好?」
「就是,我,那個。」高橋失措地看著她,似乎想解釋些什麼,卻又怎麼樣都說不清楚。龜井忍不住笑了。她知道高橋口拙,只是沒想到高橋一直到現在還是這樣。龜井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她刻意板著臉看高橋,冷冷地開口。「我不管妳有什麼理由,反正妳就過來,睡覺,床很大。」
高橋委屈地坐到床邊,無辜地朝她眨了眨眼。龜井只覺得自從高橋出現後,她一個晚上無奈的次數可以抵掉以前的一年份。龜井拍了拍床鋪,放輕語調。「小愛,我上了一整天班很累,妳真的要為了這點小事跟我在這裡僵持不下嗎?」她對高橋眨了眨眼笑。「還是妳怕我吃了妳?我保證,我絕對不會輕易出手。」
「才沒有!」高橋脹紅臉,賭氣似地鑽進被子裡。龜井偏著頭對她笑,然後關掉了燈。
「晚安。」
龜井背對著高橋。老實說床上突然多了一個人,讓她很不能適應。龜井是個成年人,不可能沒有任何生理需求,可是她很少跟上床的女人一起過夜。她覺得自己有些偏執,沒有辦法接受任何人這麼親密而靠近地躺在身邊。可是那是可以習慣的吧,龜井努力地說服自己。而且那不是那些陌生的女人,是高橋。她想。
龜井迷迷糊糊地,似乎感覺到身旁的高橋翻了個身,然後她聽見高橋小聲地開口喊她。「繪里。」龜井隨口應了聲,高橋的聲音在耳邊清晰的彷彿能夠感覺到她的呼吸,龜井覺得自己的耳朵有點發燙,她深呼吸,揉了揉耳朵。「妳有喜歡的人嗎?」
高橋的問題太曖昧了。可是龜井完全沒有力氣和心思去猜測她的想法和意思,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沒有。」
黑暗中她看不清楚高橋的表情,可是卻能夠感覺到高橋盯在她背脊上的目光。高橋沒有轉開視線,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龜井闔上眼。她已經疲倦得無法去思考,她甚至對隨口問出那句話的高橋有些惱怒,可是那一點也不重要,她想。因為她不喜歡高橋,而高橋也不喜歡她,她們只是彼此的局外人。
她沉沉睡去前,只聽見高橋壓著聲音說了句,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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