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總是突如其來。
像瀑布一樣刷過沾著塵灰的紗窗,落在窗前的那片池子裡。那裡面都種了些什麼?喔,是了,是大賀蓮。池塘黑沉沉的看不見底,風雅的大賀蓮在風雨中不見蹤影,只有青苔、蓮葉,和一些說不出是什麼種類的觀賞植物在雨中縮成一團,從這裡看過去,混沌一片。
田中砰地一聲甩上窗戶,扭開老舊的落地室冷氣機。
箱型冷氣發動時吵雜刺耳的引擎運轉聲讓田中忍不住煩躁地踢了它一腳。幾年沒換過的濾網順著微弱的冷風散發出一種陳舊的霉味,和著雨天的潮濕,在一層層的書櫃中穿梭。掠過書與書的縫隙,以一種緩慢而令人厭惡的速度,侵占整個空間。
她把那些需要上架的書,像倒豆子,或者是倒米那樣,啪啪啪啪地,一本一本倒進了沉重的手推車。書與書的撞擊中彷彿夾雜著某種不為人知的抗議,那些掛著村上龍、渡邊淳一、市川拓司和村上春樹名字的封面被塞進鐵灰色的籃子裡,虛弱地躺著。
人生真是不如一行的波特萊爾。田中走過編著號碼的冰冷書櫃,在傾倒的書中找到一點報復的快感。人生不如一行的波特萊爾,波特萊爾卻不過就是個編號。 881.57啊之類的,波特萊爾在這裡,莎士比亞在那裡,沙特在左邊,西蒙波娃在右邊,川端康成在前面,三島由紀夫在後面,然後,松本清張在我手裡。
田中將砂之器塞進京極夏彥的隔壁時,看見一雙眼睛。
比墨色還要在淺上一些,帶著一點雨季的濕潤,一種孩子氣的純真清朗。深邃的,像是很久以前在高千穗峰上看見的夜空,漫無邊境,深不見底的幽暗。田中馬上就想起了窗前那片混沌不明的蓮池。
「不好意思。」她說。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女性的柔軟,像羽毛一樣輕緩。她身上的制服乾淨整齊的像是剛接受完服裝檢查的好學生,田中忍住想低頭將襯衫下襬摺好的衝動,勉強地勾起嘴角笑。
「請問夏目漱石的書放在…」
「右手邊數來第一行第六排。」
田中急躁地截斷她的話。她及肩的長髮隨性地垂散著,微曲的髮尾輕輕地勾起,田中覺得自己的呼吸彷彿隨著那個弧度而微微上揚。箱型冷氣依舊轟轟轟地吐著氣,手裡捏著村上龍,田中跟著一起轟轟轟地喘著氣,只覺得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如瀑般的雨聲。
「謝謝。」終於她恍然大悟地笑了,眼睛微微瞇起,像一彎新月。
「不客氣。」
田中低下頭看著推車裡的手,聽著她咿呀咿呀的腳步聲。黑色牛皮皮鞋在枯茶色的木質地板暈開一道道水痕,田中抬起眼望著黏著水珠的鞋跟,感覺到冷氣機沉重且艱難地喘著氣。
然後窗外的雨就這麼停了,在那個人的身影消失在丹尼斯‧麥奎爾的轉角。
大賀蓮重新回到了那片池子,帶著一種被洗滌過後的清爽淡雅。那些被暴雨翻攪的青苔和泥葉,隨著蓮葉上滑落的雨珠一起沉澱在池底。田中突然接從那片混沌不明中被釋放了出來,她低下頭,看著在自己手中被緊緊捉著的村上龍,只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煩厭。
田中將村上龍啪地一聲摔回推車裡。
「低俗。」
田中踩著乾燥的鞋跟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冷氣依舊轟隆隆地,像喘不過氣一般地運轉著,整個世界安靜地只剩下冷氣呼吸的聲音,沉重地,掩蓋住了田中的心跳聲。她對著櫃子上的歌德撇了撇嘴,然後將少年維特持續了百年的煩惱放回架子上。
雨停了。
鐵灰色的屋簷卻仍舊滴滴答答地下著小雨,細小的河流劃過鐵皮表層,然後落在柔軟棉質襯衫上,被衣料纖維吸收。田中穿過彷彿小型瀑布般的屋簷,找到了她十六歲的生日禮物,一台嶄新的單車。
田中有點恍惚。她將書包扔進單車手把掛著的籃子裡,今天早上才從超商買來的便宜透明塑膠傘垂吊在手把上,田中覺得哪裡不對,又覺得什麼都沒有。
雨天特有的煩躁與濕氣一起,在胸腔內纏繞盤旋,莫名的壓抑和情緒讓田中感覺自己像是村上春樹書中那些憤世忌俗的中年男子一樣惹人厭。田中不斷交錯想起,感覺就像是某種蒙太奇剪接手法一樣,那雙眼睛和大賀蓮。
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起舞,而中心是那雙眼睛。帶著一點濕意,和純淨的孩子氣,田中覺得自己就快要溺死,在那雙不見底的深潭裡。一點一點地,逐漸下沉。
「你怎麼來了。」
田中在自己家門口看見奧村時,忍不住用了一種從未聽過的急躁口吻。奧村有些委屈地看著她,這個一直以來都對她相當溫柔的男孩子,微微垂著眉眼,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低著頭。
黑色的NIKE背包靜靜地靠在門邊,奧村穿著寫了奇怪法文的白色棉質T恤,紅色縫線的原色牛仔褲,白底黑邊的DADA板鞋,淺色的髮掩蓋住那雙晶亮的眼。他眼神清澈地望著田中,輕輕地拉著她的手。
「因為我想妳了。」
這句台詞多麼低俗而令人作噁。田中無奈地笑著,但是她依舊鬆開奧村的手,從書包裡拿出掛得叮叮作響的鑰匙轉開了大門。
「還站在那裡幹嘛,難道要我說請進嗎?」
奧村如釋重負地笑了。他自動自發地把自己的背包放到田中的房間裡,然後走進廚房,開始準備晚餐。田中攤在沙發上看著這個男孩子忙進忙出的背影,她覺得,奧村這個人,和所有跟奧村有關的事情,都帶著一種連續劇式的惡俗浪漫。
奧村是她名義上的男朋友,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了。奧村是大分人,田中則是在很多地方流浪,從博多、東京,到霧島,田中甚至不知道自我介紹時該說自己是哪裡人。可是即使如此,奧村還是會從大分,不遠千里地來到她面前。無論她在東京,還是霧島。
有時候是一星期,有時候是一個月,奧村和他的NIKE背包,溫順而安靜地站在田中家門口,偶爾會捧著玫瑰,等著田中的歸來。田中覺得奧村整個人,就代表了一種俗氣而不切實際的浪漫。跟朋友提起時,甚至會有種,像是等著被奧村臨幸的感覺。
每當田中這麼想的時候,就會打開手機通訊錄,隨手撥了一個男孩子的號碼。
奧村才應該是被臨幸的那個。田中惡意地想著。然後當下次再見到奧村的時候,田中會被突如其來的罪惡感擊潰。她知道奧村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沒說。這個人就是這樣,田中不說的,他也不會多問。奧村體貼地為田中劃出一個私人領域,卻用溫柔的包容束縛住了田中。
田中靠在沙發上,感覺整個人都陷進柔軟的海綿中。她翻開手機,終於還是發出了那通簡訊。
『這個禮拜,別過來了。』
兩分鐘後,手機發出微弱的震動。那個人回覆得很簡單,冰冷的手機螢幕上只有我知道了幾個字。田中反覆地看了幾遍,然後才闔上手機。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走進泛著食物香氣的廚房裡。
「需要幫忙嗎?」
「嗯。」奧村的目光在她和桌上的手機轉了一圈,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有問。
「今天做味增湯好嗎?」
2
田中一下課,就看見高橋站在教室的門口。
高橋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黑色皮鞋,剛燙了波浪大捲的栗色長髮垂在臉頰旁。兩手交疊在身前握著沉重的書包,粉色襯衫讓她看上去比平時還要柔弱,長髮下露出的那截白皙頸項就像她的臉色一樣蒼白。
田中望著她,想起那封簡短的訊息。
「提早下課嗎?」
「嗯。」高橋抬頭看她的時候,眉眼都在微笑。她的臉龐,甚至是身體的線條,都帶著一種溫和與女孩子特有柔膩。「今天也要去圖書館?」
「是啊,勞動服務的時數還沒到。」
高橋跟了上來,柔軟而滑膩的手緊緊牽住了她。高橋冰冷的指尖劃過她的掌心,手臂貼著手臂,深色的髮絲和她淺色的卷髮纏繞著。田中有時候想鬆開,卻對這樣的溫暖不知所措。
這個女孩子和那個男孩子一樣,用獨特的溫柔,綑住了我的手腳。田中時常這麼想,卻掙不開。她偶爾會晃一晃枷鎖,聽聽她們碰撞時的清脆嗓音。然後感覺罪惡感撲天捲地而來,籠罩住她。猶如天羅地網,她無處可逃。
「妳不問嗎?」
「妳想要我問嗎?」
高橋虛弱地笑著,卻帶著一種病態的美麗。田中又聽見枷鎖撞擊的聲音,叮叮噹噹,不停地在耳邊響著,提醒著田中的殘酷。
「只要妳問,我就會回答。」
「無論什麼問題?」
「是的。」如果聲音有顏色的話,田中覺得自己的聲音現在,就帶著一種金屬的光澤。奇異的冷酷,她眨了眨眼,突然有點不確定這是不是自己,自己的聲帶,自己的喉嚨,自己的思想。田中有種不受控制的感覺,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像一把利刃劃開了某種掙扎的平靜。
於是她看見高橋蒼白的笑意。
「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問─。」高橋一字一字地回答。
天空又蒙上一層灰。
田中聽見雨滴落屋簷的聲音,刷地,碰地,巨大的像是一種強烈的撞擊。不斷地、不停地,碰撞、對抗。田中把書包放到櫃檯底下,她今天沒有把頭髮綁起來,她今天將制服穿的整齊,她今天把領帶打了個漂亮的結,她今天甚至特地擦了唇膏、刷了睫毛,她看著高橋撐著傘說,社團結束之後我來接妳。
田中不曉得為什麼自己要這麼戰戰兢兢。
她盯著黑色的電腦螢幕倒印出自己的樣子。天啊,田中,這還是勞動服務嗎?田中用力地敲打著鍵盤,在大雨無人的圖書館裡顯得格外刺耳。然後她看見一雙白皙柔軟的手、學生證,和夏目漱石的春分過後。
「可以打擾一下嗎?」
那個聲音帶著一種戲謔的笑意,淺淺地,彷彿只要聽見聲音就能想像到嘴角的弧度。可是田中卻無法感到憤怒,她只覺得似乎全身的溫度都集中臉上,她努力地集中精神,將目光牢牢地鎖在那雙手,和學生證上面。
白皙的指尖停留在冰冷桌面上,看上去柔軟細膩的掌心,細微的掌紋,就像是某種神祕的地圖,牽引著無數的追探。纖細的手腕上,微微突起的血管,藏青色的跳動,來自心臟的血液從這裡流竄而過,到達指尖,那修剪得乾淨整齊的粉色指甲。
壓在指端下的學生證很簡單,只寫了班級和姓名。
永水女子中學,高中部二年級,神代小蒔。
「要、要借書嗎?」
「是的。」她就如田中所想像般地,輕輕勾起嘴角,眼神平靜而溫和,清朗地直視田中。「請問,還書一定需要本人來還嗎?」
「可以代還沒關係。」
田中突然對這種公式化的對話感到無力。她拿起條碼機,在學生證上清脆地嗶了一聲。神代小蒔,那個全校最知名的少女。田中發現自己對這樣的結果一點也不意外,彷彿那雙眼睛,那雙手,原本就應該叫做神代小蒔。如果不叫那個名字,就失去了意義。那個常在雨天出現,那個喜歡看夏目漱石,那個有著一雙明亮眼睛,那個總是將制服穿的整整齊齊的人,叫做神代小蒔。
田中將學生證疊放在書上,遞給了她。
「謝謝。」她說。
田中不敢抬頭,她知道那雙眼睛裡現在正映著自己的樣子。一個十六歲的高中少女,一個金色長捲髮的十六歲少女,又或者在那雙幽暗的眸子裡,她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
她感到畏懼。覺得自己的靈魂,那骯髒而汙穢的一些什麼,那如金屬般冰冷殘酷的話語,全都被攤了出來。在陽光下被審視,在那雙澄澈的眼中無所遁形。奧村溫順的笑臉和高橋蒼白的笑容不斷地交替出現,像是重複輪播的幻燈片,在腦海中不停不停不停地轉著。
他們她們停不下來,無法靜止,田中覺得喉嚨酸澀難受。
「嗯...」神代的笑意像雲一樣,有種高不可攀的距離感。似乎垂手可得,卻又無法觸及,她禮貌溫和地望著田中,田中的雙手輕輕地顫抖著。「明天見?」她偏著頭,讓墨色髮絲貼著白淨秀麗的臉龐。她的制服依舊乾淨整齊,端正的領結,和襯衫上被熨斗仔細燙過的摺線。
「明天見。」
田中屏住呼吸。她覺得此時這個空間裡,彷彿盈滿了大賀蓮的香氣,淡雅的,讓人沉醉的。她可以感覺自己正在下沉,在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緩緩地,被一些還無法分辨的什麼,綁住了雙腳。
不是奧村的體貼也不是高橋的溫柔,那些不來自於他們,她的女友和男友。那些來自於身體深處的某些躁動,不屬於自己的,不屬於他人的,用貧乏的文字無法形容出來的一些情緒,緊緊地,卻不失溫柔地,侵城略地。
田中不得不棄械投降,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再屬於自己了。
「田中。」
「是?」
擔任圖書館工讀的前輩翻著簽到表,在田中的那一欄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圈。「下星期還可以過來幫忙嗎?」
「好的。」
「真是感謝妳。」前輩鬆了一口氣地笑著。「最近都很忙呢,妳能來真是太好了。」
田中點了點頭。她拉開繫得整齊的領帶,扯下,粗魯地塞進書包裡。她靜靜地坐在櫃檯,翻開手機,一條條刻著田中罪狀的訊息正靜靜地躺在裡面。這個人,就是田中嗎?她看見自己的殘酷,那些被掩蓋住的波濤,在那雙還帶著孩童純淨的目光中被撕扯開來,掀起滔天巨浪。
田中闔上手機,重重地吐了口氣。
「前輩,我今天先走了。」
「嗯,明天見。」
田中踩著急促的腳步。她還記得剛才神代說明天見的時候,語末會微微上揚,像她微曲的髮尾,帶著一種輕巧的笑意。將田中的情緒,高高地被提起。
然後再聽見第二個人說出一樣的話的時候,卻只覺得莫名地煩躁。像是一些不屬於這個人的東西,被強硬地霸佔了。田中下意識地將這句話貼上了神代小蒔的名字,那是只屬於她的東西,只屬於她的話語,不允許任何人搶走。
田中滿腔的忿忿不平在看見等在門口的高橋時全都消散了。高橋撐著透明的塑膠傘,站在細雨裡。她削瘦的肩在雨中顯得格外柔弱,卻在見到田中的那瞬間揚起笑容,眼裡滿是強韌的溫柔。
「等很久了?」
「不會。」高橋牽起她的手的時候,習慣用指尖滑過她的手腕、掌心,然後穿過指縫,將她牢牢地扣住。田中覺得手腕的動脈在疼痛地躍動著,高橋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溫和地笑著。「明天還要來圖書館嗎?」
「嗯。」田中覺得那些波濤,又在高橋的目光中,重回拉扯中的平靜。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補充。「勞動還沒結束。」
「這樣啊。」高橋深深地望著她。田中覺得高橋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卻什麼也不肯問,就像她明知道田中勞動服務的時數應該在今天結束,卻不肯戳破田中的謊言。「那妳要繼續加油喔。」她溫柔的聲音帶著微弱的顫抖。
「對不起。」田中看著她。她知道自己無法對這個女孩子殘忍,而自己的心軟,卻成為一種可怕的殘酷。
「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田中在高橋乞求的目光中闔上了眼。她任由高橋將她攬進懷中,她們在透明的傘下擁抱著,而雨不知何時,停了。
3
田中覺得,人類在這個世界上最擅長的,是後悔。
無時無刻的後悔,永無止境的後悔。後悔沒買下昨天看到的那雙鞋,後悔剛才沒把垃圾丟在轉角的垃圾桶,後悔昨天忘記和咖啡店裡笑起來有小酒窩的男孩要電話,後悔當初和這個人在一起浪費了自己五百四十七天。
從很細微的,到攸關生離死別的,不斷地後悔著。
所以田中看到喜歡的鞋子就會立刻買下,在轉角看見垃圾桶就會翻出包包裡的垃圾,看到喜歡的對象就會立刻上前去要電話,對不喜歡的人就是NO,對喜歡的人馬上說YES。
既然無法不後悔,那只好減少後悔的機會。田中是這麼想的。所以高橋向她告白的時候,她只考慮了三秒,就說了YES。
高橋無疑是美麗的。田中喜歡她波浪般捲曲的長直髮,田中喜歡她無論何時都帶著溫柔笑意的嘴角,田中喜歡她白皙柔軟的手指,田中喜歡她帶著舞者優雅與強韌的身體線條,田中喜歡她喊著自己名字時,那個軟弱無力的語調。
戰戰競競地,彷彿一眨眼,就會從指縫中溜走一般。
當高橋說喜歡她的時候,田中有三秒鐘的時間,在想著奧村。那個溫柔帥氣的男孩,那個體貼溫順的男孩,她喜歡他,也喜歡她。那個時候,高橋冰涼的指尖劃過她的嘴唇,田中將她蒼白的手指握在掌中。
如果無法得到這份美麗,我有一天會後悔的。田中看著高橋柔媚的眼角,輕輕地吻了她的指尖。
而我不想後悔。
田中闔上眼,世界開始旋轉。她看見自己孤單地站在一層層的書櫃中,神代遠遠地望著她,忽遠忽近的笑容。神代彎起眼的時候,世界開始碎裂成片。田中覺得自己在下墜,在等待一個碰撞破裂的時機。
被撕扯,被割裂,然後才能真正地看見大賀蓮的綻放。
田中從大賀蓮回到木質書櫃時,那個人站在櫃檯前望著她。目光平靜柔和,沒有打量或探詢的意味,她就只是看著田中,直直地望著她。然後將手上的書和學生證緩緩地推到條碼機前。
「今天是川端康成?」
「朋友推薦的。」
田中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到對方的手。心裡卻止不住無謂且多餘的猜測,朋友是誰?是甚麼樣的朋友?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她們時常一起看書嗎?為什麼要推薦這本書?
等到田中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思緒已經上升到某種無法控制的境界。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將雪國還給了那個人。
「妳喜歡雪國嗎?」田中突如其來地問。
對方愣了一下。似乎是對田中突然的問題感到無措,又似乎是在認真地思考著。她偏著頭,皺了皺鼻子。「我不喜歡島村。」她想了想,補充似地笑著。「他太貪心了。這個世界上,沒有兩者兼得的事情。」
她澄澈的眼睛倒映出田中的樣子,又或者是高橋,又或者是奧村。田中覺得那雙眼睛冷酷地反射出世界的殘酷與不堪,自己的,那些刻意被遺忘的,那些殘忍的溫柔,那些自私的迷惘。神代抿了抿嘴,強調似地說著。「每個人,都是一個人的。」
每個人都必須,也只能,是一個人的。
不是高橋,也不是奧村。田中在她愕然的注視下跑出了圖書館,這天下著傾盆大雨,和她第一次注意到大賀蓮的那日一樣。
她在積水泥濘的路上奔跑著,直至精疲力盡。她覺得自己的腦袋沉重而昏眩,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腳步開始浮晃,她碰地一聲倒在地上。她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什麼都有,又什麼都沒有。
高橋不在,奧村不在,而她是田中。
「妳沒事吧?」
她看見一個撐著藍色雨傘的人跑近她,那片朦朧的藍像是巨大的水滴,那個人背對著如火般的夕陽,在雨中對她伸出手。那個人的眼睛像是黑洞一般幽暗,帶著和神代相似的清朗,在細雨裡閃爍著,一抹和神代截然不同的稚嫩。
「妳還好嗎?」
田中緊緊地握住她伸過來的手,牢牢地握著。這個時候什麼都沒有,沒有奧村,沒有高橋,她是田中,而她正看著那雙,在雨中依舊清亮的眼睛。
那個人微微瞇起眼笑。
她說。「我叫龜井繪里。」
田中毫無防備地碎裂了。她讓這個姓龜井的女孩,永水女子中學,高中部二年級,龜井繪里。任由她在雨中掀起滔天巨浪,在看似平靜無波的海面上翻騰,一次又一次地,強硬地扯開她的枷鎖。龜井秀氣的外表下帶著一種野蠻的力量,她的手指代替神代小蒔,那個討厭雪國的女孩,霸道地撕開最後的防線,田中措手不及。
只能夠閉上眼獨自承受,讓那朵大賀蓮在龜井指尖綻放。
田中推辭了龜井要送她回家的好意,和那把天藍色的傘。她穿著龜井從衣櫥裡翻出來借給她的,有些寬大的襯衫,用肩膀夾著那把便利商店買來的便宜透明塑膠傘,右手熟練地按著簡訊。
『分手吧,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幾乎是在按下發送鍵時同時響起的,奧村專屬的來電鈴聲。田中盯著上面的名字,最後還是接起了電話。那個男孩在手機的那端氣極敗壞,他從來沒有這麼失控過。田中似乎可以想像奧村斯文帥氣的臉龐扭曲著,貼著熱燙的手機哭泣,控訴著田中的無情與狠決。
「我現在去找妳。」
「不用。」田中急躁地打斷了他。她聽見電話那端粗躁的呼吸聲,和滴答滴答的雨聲。原來不管哪裡,都躲不了這場雨。「我不會見你的。」
「為什麼!」奧村低吼。田中甚至能夠想像,那個男孩握著電話的那隻手指因為過於用力而泛白,手腕的青筋突起,隨著心臟不安地跳動著。
「我累了,陽。」田中低聲歎息。「我只是,快看不見自己了。」
奧村沒有回答。田中聽見他心軟的安靜,在電話那端,滴滴答答。那個被田中說成惡俗浪漫的男孩,在故事的最後,依舊體貼地沉默著轉身。
田中在電話忙線聲中想起男孩溫順的眼睛,淺色的短髮,有點鬍渣的稚氣臉龐,寬厚溫暖的肩膀,棉質襯衫上淡淡的菸草味。可是田中不會後悔,她知道,這場雨還沒有停。
田中花了一整晚來緬懷那些曾經,然後將龜井的襯衫洗乾淨,用熨斗仔細地燙出摺線。她將襯衫摺得整整齊齊地放在粉藍色的紙袋裡,她上了唇膏和眼影,還有淺色的粉底,她甚至灑了高橋喜歡的香水,她把襯衫交給龜井,以一種曖昧的姿態,在高橋面前。
雨滴墜落的時候,田中聽見巨浪拍打著的聲音。
一人高的浪毫不留情地向她襲來,田中無奈地闔上眼,讓豆大的水珠打在臉上。她感覺到被淋濕的棉質襯衫貼在肌膚上,黏膩難受。田中在樓頂,看著灰濛天空逼近壓下,雷聲在耳邊轟隆作響,冰涼的水滴劃過耳際。
她想起雪國裡的葉子,和大賀蓮。
門碰地一聲被摔開。高橋站在門後,失去溫和的眉眼,帶著一種絕望的恨意。高橋擰著眉,臉部線條僵硬而苦澀,她抿著唇,苦撐著最後那一絲溫柔。「我以為,妳該有些話想說。」
「說什麼?」田中背過身去不看她。「說對不起,我昨天和別人上床了嗎?」
高橋的雙手蒼白的顫抖著,她咬著下唇。這個時候她應該要說些什麼,一些尖銳而冰冷的話語,來提醒田中的殘忍。可是高橋什麼也沒有說,她只是凝視著田中,安靜地望著她。
雨停了。
田中靠著還掛著水珠的欄杆。她熟練地點起菸,看著菸草燃燒的煙緩緩上升。輕輕地吸了一口,讓整個胸腔都充滿煩悶的氣味,她能感覺到高橋的目光,連恨都顯得無力,
「如果整個世界都在下雨…」田中聽見水珠和欄杆撞擊的聲音,清脆地,像拉扯著枷鎖。「卻找不到可以躲雨的地方,那麼就只好讓雨停了。」
田中張開手,讓化成灰燼的菸草從指縫間滑落。「抱歉,我不是不喜歡妳。」她感覺到火星彈到指關節上的痛楚,刺痛的,灼熱的。她聽見高橋小心翼翼的呼吸聲,壓抑著的怒意。
她看見那截掉落的煙灰,和透明無色的水珠一起殞落。
「我只是,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女孩子。」
然後她看著那個乾淨整齊的女孩子,那個喜歡看夏目漱石的女孩子,那個討厭雪國裡的島村的女孩子,那個叫做神代小蒔的女孩子。
頭也不回地走出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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