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參加完葬禮的隔天,那個好事的田中在課堂上,趁著教授賣力地講述著孤僻高傲的佛洛伊德 從奧地利出走,在一九三八年經法國巴黎到英國漢普特斯時被要求簽下他曾受納粹黨尊敬對待聲明書的過程時,偷偷地靠到我旁邊。我聞到她身上妖豔的薔薇香水味道和有些刺鼻的髮膠味,她假裝看著白板上的重點悄聲地開口。
「喂,聽說你去葬禮前還跟女人上床了?」
「是啊。」
「那可是葬禮啊,葬─禮─」
田中刻意拉長語調,像是唯恐我不懂葬禮真正的意涵般地做出誇張的表情。
「我知道。」
「那是你父親的葬禮?」
田中突地拔高音調,那尖銳地像是責問般的語氣讓我不滿地用原子筆敲打著厚重的課本。
「我知道。」
可是所謂的生死,怎麼會是如此的膚淺?
葬禮上的賓客,穿著肅穆的黑白,神情間皆是哀傷。我的父親躺在冰冷的棺木裡,這一切都做作得像是個惡劣的玩笑。我想。母親一身黑色和服,她手中攥著白色手巾,哀戚地在賓客間周旋陪禮。
這樣的畫面跟婚禮有什麼不一樣?除了衣服的顏色和氣氛,婚禮跟葬禮的不同究竟在哪?
生和死。
如果悲傷的由來是死,如果歡欣的原因是生,如果死是哀戚生是愉悅,如果我在死的時候不感到悲傷,那麼死還會是死嗎?於是我打定了主意,在證明父親肉體的死的愚蠢儀式上我絕對不會露出半點悲傷的樣子。只要我不悲傷,就沒有死了。
下定決心的那一刻,我反而徹底地感到悲傷。那討人厭的情緒像是冬天的海水緊緊纏繞住我的腳踝,透過我的血管讓我全身都像是被泡進冰水般的難受。為什麼大家就不能為了死而開心呢?所謂的生死,難道就只是肉體的毀滅與否這麼膚淺嗎?那顆小小的心臟竟掌握了一個人的生死,光是這麼想著就讓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哀傷。父親一定也很希望我們用笑聲來否定他的死吧。我想。
我養了隻狐狸。
「你怎麼會在這?」
「原是在石座上的啊!有天吾眨個眼,就發現吾步下石座了。」
那個據說是來自古老神社石像的狐狸這麼說。我望著空空如也的石座,那裡以前的確是有隻狐狸的。石座上還能看到狐狸站立過的痕跡,小小的腳印,尾巴垂在地上的痕跡。不過就算曾經有隻狐狸也該是隻石狐狸吧?
「人類對生的執著真奇怪。吾屹立石座上數百年,為何就不能是生的呢?為何要以吾永垂不朽的肉體來判斷吾是死的。」
「不是的。是因為你有永垂不朽的肉體才有永生,我們並不是認為你是死的。相反的,我們是認為你是會永遠這樣地站立在那的生。」
「何等膚淺!」狐狸抬起後腳搔搔耳朵,感覺很是鄙夷地搖了搖尾巴。「生死死生豈是如此簡單麼?生是吾死也是吾,決定生死的是吾,旁人如何說都不算的。」
被狐狸這樣驕傲的斥責,我卻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我像是逃出深井裡的蛙看見了汪洋,我感覺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舒暢感。有些什麼被解開了,我想起父親安靜的睡容,那莫名地纏繞著我的關於葬禮的悲傷都消散了。
「吶,你見過神靈嗎?之前是神社的狐狸對吧?所以會見到嗎?」
狐狸無趣地晃了晃尾巴,金黃色的長毛在陽光下像是成熟的稻穗般閃閃發亮。牠眨眨眼,隨興地打了個呵欠。
牠懶洋洋地開口,像個正講經的老和尚般。
這樣的事。常見到的,神靈啊,但也說不上是神靈。是因為人類相信是神靈所以才是神靈的,就像汝相信吾乃狐狸吾就是狐狸。這樣的生是相對的,與吾自身相信的生是大相逕庭的。如此的生是來自信念,汝說是生吾就是生,汝說是死吾就是死。就是如此的啊。
那麼來說,如果汝要說,吾是神靈汝是狐狸神靈是人類也是可以說得通的呀。但前提是,汝要有這樣的信念和決心才可以的。汝等膚淺而無知的人類啊,就是因為人云亦云才會分不清生死。一人說吾是死,二人說吾是死,三人說吾是死,到時候就連正在跟吾說話的汝也會自然地認為吾是死的啊。這是為何?這就是因為汝的信念不夠堅定,所以汝的生死也被別人掌握了啊。
那肉體的、物理上的毀滅比起真正的死,那可是差得遠的呢。吾看過許多,真正死了的人,那可是汝無法想像的真正的死亡啊。肉體上的毀滅,不過是一種自然的循環,為了肉體的死去而悲傷的愚蠢人類,怎麼就不知道那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生呢。
真正的死生是吾三言兩語無法說清。簡單地下個結尾,真正的生死,還是來自於自身的信念。在吾說吾已死之前,吾就是生;在吾說吾未生之前,吾就是死。如此而已。
我直直地瞪著狐狸,是啊,這麼一說的話,狐狸似乎也不像狐狸了。可是這樣的話,那麼我又是什麼?哎,我是生是死啊。這樣未知的生死卻也未讓我感到悲傷,我感受到強大的快樂,強大的愉悅浪潮拍擊著我的心臟。這是無與倫比的生死的快樂啊。
「是啊,你說得真對。」
狐狸蜷縮在樹幹上居高臨下地望著我,牠倨傲地抬起下巴,那眼神像是在恥笑我過去二十幾年來的無知與愚蠢似地。
「我再也不用感覺到悲傷了。」我開心地向狐狸傾訴我的愉快,關於生的喜悅。如果我不曾相信有死,就不會死去。我會永遠活著,就因為我相信我活著。這是多麼美妙的事情,這是這世界上最令人驚艷的生死的突破。
「是啊。」狐狸冷淡地附和,大大地打了個呵欠。「汝超脫了肉體的生死,汝將和吾一樣得到永生。」
是啊,這完全只屬於我一人的,不滅的生。我打從心底地熱了起來,我聽到血液在血管裡沸騰的躁動聲。我的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高呼吶喊,我不會死了,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奇蹟。
「龜井!!!」
我看到田中的生。
她直挺挺地倒下了,原本拿在我手上的刀正插入她原本正劇烈跳動著的不安的心臟。我讓她靜止了,她卻沒有死,她到達了一種我剛發現的神祕的生的國度。
我開心地笑了。
她和父親一樣,安詳地凝望著以悲傷洗禮她的死的無知人們。他們是否會笑呢?會笑著罵,愚蠢,我正活著呢,我正感受著人最深刻的生呢。
我拔起刀,溫熱的血像水柱般狂湧而出。
那是一種生的證明。我想。我把刀的頂端對準自己的心臟位置,我感覺到噗通噗通的跳動,令人疼痛的死的跳動。
放心,不久後就會靜止了呢,你就不需要再辛苦了喔。我等一下就會帶領你前往無涯的生的世界。我這麼對自己的心臟說著。
狐狸仍舊望著我,以一種倨傲而凜然的姿態。牠輕巧而神祕地笑了。
我也給牠回笑。
我生了,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