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沒有進審訊室,也沒有戴手銬,S先生對剛殺過人的我意外鬆懈和信任。我被真崎架住帶到S先生那十六層樓高的辦公室裡,S先生正在那裡泡咖啡,而高橋也在。
桌上擺著一個透明的盒子,那是裝證物用的,裡面放著沾滿血的警棍,握把上還寫著我的名字。多諷刺,不是嗎?我知道田村死定了,當我第二次重擊他那個沒裝東西的腦部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一定不會再爬起來了。S先生一如往常溫和地看著我,真崎依然在笑,我不知道他們在想甚麼,也不想知道,那一點也不重要。
我在猜想高橋會怎麼看我,是鄙夷的眼光,還是嘲諷的冷笑。當我望過去的時候,高橋微微地揚起嘴角,我知道那是一種憐憫。多餘的同情果然比冷嘲熱諷還來的難受,聽說了這麼久現在才終於明白。
可是我一點也不後悔,一點也不。
「艾力克,放下他。」
我們接到通知趕到的時候,那個可憐的傢伙已經被矮他一個頭的艾力克打得不成人樣。他縮在牆邊,半邊臉都是血,連傷口都看不到在哪。田中一如往常地站在艾力克旁邊,她面無表情地揚起下巴居高臨下地看著田村。
我們找不到兇器。
「艾力克,妳為什麼要打他?」我沒有把艾力克帶到審訊室,沒有這個必要,只要沒殺死人在末谷市來說都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帶著她和田中到我們的辦公室,田村老早就被本多送到醫務室去,我泡了兩杯咖啡給她們,她們兩個一直都表現得相當乖巧配合的樣子。
「我沒有。」艾力克馬上就開始哇哇叫。「是麗奈打的,我只有說,大力點,不要留活口而已。」她笑得很愉快,感覺像是拿到了一個新玩具的孩子。田中不置可否地聳肩,沒有多做辯駁。
「好吧。那田中妳告訴我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田中一臉困惑的樣子,我想也是,對她們來說殺人根本不需要任何特別的理由,更何況只是痛扁一個死小孩。「我的意思是,妳為什麼要把田村打成一個豬頭,田中?」
「田村?誰啊?」她們毫不掩飾自己的疑惑,我感到頭痛,她們連名字也不知道就扁了他一頓?「剛剛妳打的那個男的,金髮的小鬍子,記得嗎?」我哭笑不得,於是我調出田村嶋的照片,投射在潔白的牆壁上以方便她們回憶。
「我知道我知道。」艾力克興致勃勃地舉手,我無奈地用觸控筆朝她的方向點了一下。「好,艾力克妳說。」艾力克馬上像個好孩子一樣坐好,然後天真無邪的笑著開口。「他想上麗奈,所以麗奈就打了他一拳。之後他惱羞成怒,想要硬來,我剛好經過看到,然後就順口說了句,麗奈,別留活口。之後警報器就響,你們就來了。」
「就這樣?」
「就這樣。」我並不相信她,艾力克顯然自己很清楚,但是她也沒有多做辯駁,只是一如往常地微笑著。艾力克不想說的事,就絕對問不出頭緒,艾力克不想說的事,田中就算知道也不會透漏一個字。這是末谷人人皆知的事了,我也沒有力氣和她玩勾心鬥角的遊戲。反正剛才醫務室那裏送來訊息說田村沒死,那就好,這裡的規矩一直都是只要沒死人甚麼事都好解決。
「妳知道誰是老大吧?艾力克。」我放了她們,親自把她們倆帶回各自的住所,解下電子手銬。「這裡是末谷市,妳也不再是組織的首腦了,現在能做主的人不是妳,而是我,妳可以瞭解嗎?」
艾力克乖巧地點頭。
「別再惹事,我不想在我管轄下有人被送進禁閉室,也不想有人被活活打死,妳聽得懂我的意思嗎?」被這個事件一折騰,放她們回房的時候都已經晚上八、九點左右了,我飢腸轆轆,餓到胃痛這個老朋友又重新向我打招呼。艾力克仍然乖巧地點頭,然後她看著夜空,心不在焉地開口。「妳知道月球殖民地上有多少人嗎?」
「五、六千萬?」
「如果住在那個地方的話,神就看不見你了。」
「妳說什麼?」
艾力克抬起頭,清秀的側臉顯得虔誠而天真,她專注地望著不慎明亮的月,然後若無旁人地說著。「因為那不是神的管區啊,宇宙和神的世界也和地球一樣有分國家的。妳如果住到了不是祂管轄範圍的地方,不管怎麼祈禱,都是沒有用的,祂根本就聽不見。妳懂嗎?」
她期待地望著我。但我是個無神論者,所以像神明的保佑的這種話,對我來說根本是無稽之談,更何況祂也從來沒有保佑過我。「太深奧了,艾力克。我現在唯一知道的,就是妳不能再犯第二次,否則我很難向S先生交代,我就得被迫按照規定把妳關到禁閉室裡。還有妳不介意的話,我希望妳可以坦誠的告訴我為什麼要打田村。」
「這樣子啊…」艾力克把視線移回我的身上,她的眼神帶著一些我不懂的訊息,她饒富興味地笑了。
不是妳希望我這麼做的嗎?阿垣,我聽見了啊。
有人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其實在這個時候提起這句話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意義,我只是想說,那天晚上是上弦月。聽說在你作了個影響一生的決定的那一刻,所有的細節在日後回憶起都會刻外鮮明。像是那天特別火紅的夕陽,祥和彷如人間樂園的末谷市,弧度銳利皎潔的上弦月。
阿波羅在日本僅剩的兩座山谷中間告別了人類,他的孿生妹妹黛安娜用美麗溫柔沐浴大地,走在銀白地毯上,右手提著藤本送的燒肉便當,右手的袋子裡裝滿了光井塞來的罐裝啤酒。空氣中瀰漫著花香,高橋蹲在門口,她在窗台、陽台、門邊、道路旁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好吧,我得不情願地承認這是讓我心情這麼好的原因之一。
那些天簡直夢幻的過分。田村安然無恙的出院了,田中和艾力克也依約不再去修理那個小混蛋。除了上班時間外幾乎足不出戶的後藤還難得地在大家面前獻唱了幾首歌,蒜香麵包體貼地烤了幾個戚風蛋糕讓我們當下午茶,高聳的十六樓上,S先生帶著為難惋惜的表情通過了我的調職申請書。
我真的差點就以為新垣里沙會是那萬中選一的幸運兒。
連斑駁的天花板看起來都這麼有藝術感,我躺在床上,從東京帶來的音響不斷播放著每幾年就會換不一樣風格曲風的流行音樂,取代了蒜香麵包的是淡雅的花香,舒暢的感覺全身像是融化在水裡一樣地浮著。
就像在夢裡。
然後我聽到光井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她拍打我的門板,扯開喉嚨大喊。
出事了,隊長,出事了。
那天晚上是上弦月,我記得很清楚,每個細節。烘焙房裡亂成一片,未成形的麵團黏糊糊地摔在地上,麵粉灑在地板,椅子跌在地上斷成半截,米黃的麵粉畫出凌亂腳印和打鬥痕跡。
光井嚇傻了。
我拔出警棍,小心翼翼地踏入昏暗的房間。「朝美?」我聽到細微的啜泣聲,像受驚的貓。「朝美?是我,里沙,妳在哪裡?」我不敢想像發生了甚麼事。蒜香麵包是末谷市裡最無害的人,她只是欠了政府一大筆永遠也還不起的債,然後被扔進來還債罷了。她和那些心狠手辣的罪犯不一樣,她是我所認識的居民中最溫柔善良的好人。我打從心裡祈禱她會沒事。「…朝美?」當我發現她的時候,她躲在烤爐和桌子的縫隙中,衣不蔽體,我的老天。
「發生甚麼事。」我著急地走向她,她卻抱著膝不斷往內縮。那些該死的傢伙。門邊傳來鍋鼎的碰撞聲,我毫不遲疑地舉起警棍往外衝。「前輩!」那個染金髮的小混蛋正在和光井纏鬥。我應該讓艾力克打死他的。我這麼想著,但卻沒有多餘的時間懊悔,田村隨手拿起烤蛋糕的鐵製模具打暈了光井,根本沒有慰問她的時間,我和那小混蛋在月神的注視下玩起了追逐戰。
「停下來,田村。」在這種危急的時候,我還能按照程序對他恫嚇,現在想起來還真是佩服我自己。然後他的確也停下來了,還順手抓住了騎腳踏車路過的倒楣傢伙,用不知道哪來的瑞士刀挾持了一個人質。
「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田村發了瘋似的大吼大叫,我忍不住皺眉,這個小混蛋以為末谷是讓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嗎?「放開…」我努力地瞇起眼,燈光太昏暗,我根本看不清楚是哪個倒楣鬼被他挾持了。「嗯,那個傢伙。」黯淡光線下我彷彿看到那個被脅持的傢伙微微地笑了,好熟悉的感覺。
她故作驚恐地捉著田村的手臂。「好可怕,現在是玩鬼抓人的遊戲嗎?」艾力克?!然後她一如往常地露出可愛開朗的笑容,左手握著田村的手腕右手迅速往後扯住他的領子,一眨眼就扳倒他了。我不可思議地看著被反扣在地上的田村,和擒住他的艾力克。「以前都是我在挾持人啦,不過當人質也滿有趣的說。」
艾力克制伏了他。
很久以後我才驚覺,那根本不是她該出現在那裡的時間。往常的那個時候,艾力克應該在公務大樓整理往來書信的,不是嗎?
「龜井小姐那個時間不應該出現在那裡。」強烈的燈光毫無遮蔽直射入瞳孔,我難受地瞇起眼,對桌的S先生自顧自地查看資料。「那個時間,身為信差的龜井小姐不是應該在公務大樓裡回報和處理郵件的狀況嗎?當她出現在那裡的時候,妳沒有一點懷疑嗎?」
我無力地苦笑。「沒有。我是說在那個當下,在我追捕田村,和他打暈光井強暴紺野的那個當下,我真的沒有想到這麼多,而且我得說實話,我那時候非常感激艾力克的出現,感謝她幫忙制伏了田村。」
真崎把咖啡推到我的面前,他一貫溫和的笑臉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看起來竟然是這麼惹人討厭。「我們對艾力克進行過詢問,當然還有公務大樓裡的人,他們說那天她提早下班了,她本人也說是聽到聲響才追過去看的。對於這點,妳有沒有覺得那裡有不合理希望再調查的地方?」
如果是這樣,那就算了吧。
反正事情都已經發生了,那時候我確實看到艾力克制伏了他,我急忙衝上前,’ 將田村銬上手銬。「滾開!」田村狼狽地坐在地上,他驚恐地看著艾力克,這件事我並沒有向S先生說。「混蛋。」田村面目猙獰地揮舞著拳頭,我舉起警棍,猶豫著該不該把他敲暈會比較好。
然後他突然跳起來,惡狠狠地瞪著我。「妳這個沒用的傢伙,別自以為清高了,結果還不一樣是混蛋。跟殺人放火的神經病一樣,妳有甚麼資格銬住我,妳這個王八蛋還不是得看人臉色過活,我只要打通電話給我爸,他一句話就能讓妳捲鋪蓋走路。妳真以為自己很偉大?不過是個看門狗而已,該死的賤人。」
四周都安靜下來了。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碰碰碰碰,房間抽屜裡的獎狀和成績單,牆上掛著的勳章和證書,好像烈火一樣灼傷了我。那個小房間裡有好多雙眼睛,他們盯著我,然後說,里沙,妳真是我們的驕傲,我們的希望。
然後呢?
我聽到光井的叫喊。田村頹喪地跪倒在地上,黏滑的液體遮蓋了我的視線,光井在大聲叫喊,我根本聽不見她在說些甚麼,田村抬頭看我,嘴巴微微動了,我看見他的嘴形說,有種打死我,賤人。
所以我重重地敲下去了,那一刻我如釋重負。
「如釋重負啊。」S先生意味不明地笑了,然後他拍拍真崎的肩,甚麼都沒說就離開了。真崎關掉錄音設備和刺眼的燈光,他挪動椅子坐近我,然後壓低聲音。「田村送到醫務室的時候,斷氣了。」
「我知道。」
「S先生的報告上寫,他意圖攻擊警備人員,妳為了維護秩序和安全才會出手。然後他在扭打時因為跌倒,腦部受到撞擊才會導致死亡。」
我不明白。「為什麼?」這樣袒護我的意義何在?反正我不過就是一隻棋子罷了,我只是,一個任人擺佈的玩偶罷了。我現在這樣,和被關在末谷裡沒有差別。擔罪名與否,我一點也不在乎。
真崎斂去笑容,認真地望著我。「妳可以繼續保留現在的職位,所有關係人,就是艾力克和光井都簽署了保密同意書。妳的家人也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不過妳得永遠待在這裡,懂嗎?永遠駐守在這裡,一旦妳提出調職,我們就會公布這段錄影過程,妳懂嗎?」為什麼是我。我無言地望著他,真崎彷彿看見了我心中的疑惑,他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後低聲說。「因為妳是這麼備受期待的,新垣,妳是我們的希望。」
大門被重重地闔上。
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對現在的處境有點措手不及。染血的警棍被S先生收去當把柄了,然後真崎私底下塞了把槍給我,我猜那是S先生的意思。我將那把槍拆解之後擺著桌上,看著它發呆,然後再把槍組裝起來。
一切都失控了。
房內還是蒜香麵包的味道,花明明還在,卻枯萎了。牆和天花板都在我被拘禁的時間重新粉刷過了,換了堅固耐摔的鐵門,柔軟舒適的單人床。
接著,我做了一個夢。
在三萬英呎的高空上,我像老鷹一樣翱翔,我看不見目的地,沒有陸地,一片汪洋,連可以駐足的小地方都沒有。我感到精疲力盡,翅膀痠麻到不行,我還是繼續飛著,太陽無情地照在我的身上,身上的羽毛像是快要被燃燒起來一樣疼痛。
沒有終點,沒有起點。
我只能往前,然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