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是個在工作上不順利的可憐傢伙。
因為我進末谷市的第一天接觸到的第一個居民就是艾力克。那時候是她被關進禁閉室的第七天，我不知道她犯了甚麼錯，也沒有多問。總之整個末谷市裡似乎沒人想踏進艾力克被關的地方，然後我正好報到，就很湊巧被派過去。
我不是很喜歡那個地方，雖然和古老電影的地牢不太一樣。那地方很明亮，牆上掛了數十盞那種在體育場常用的大型探照燈，一開門就讓我覺得眼睛彷彿快瞎了，然後地板鋪上白色大理石磚，水泥牆塗著粗糙的白色油漆，墨綠色的厚重鐵門隔出一間間牢房。房內與外面相反，一點光源也沒有，更不用說是任何對外的窗口，鐵門上有三個螢幕，一個是有夜視功能的監視器，一個是紅外線熱源感測器，另一個是金屬探測器。
我打開門的時候，艾力克正坐在床沿一動也不動，她毫不閃避過於刺眼的光芒，坦然地接受炙熱光源和我好奇眼神的洗禮。她的手腳被戴上新型的電子手銬，那是對付重犯專用的，稍微有大動作或情緒起伏就會被電擊的手銬，她穿著橘色的工作服，領口有些乾掉的褐色痕跡，我猜那是血。
「初次見面，妳好。」不可否認這個重大惡極的傢伙生了一張漂亮的臉蛋，然後她抬起頭對我微笑，我看見她可愛的臉蛋上有大大小小的瘀青和血絲。「岡崎先生今天不來了嗎？真可惜，我以為我們昨天談的很愉快。」她表現得很溫文儒雅，我很意外，不可否認地我有些卸下了心防，於是我走向她，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口。「我是新垣里沙，今天剛來報到的新守衛，請多多指教。」艾力克笑著向我點頭，她說，請多多指教，阿垣。
禁閉房內有點潮濕，房間的牆壁都鋪上柔軟而難以破壞的綿墊，房裡很小，只能容納一張床，一個馬桶和一個很小型的洗手台，還有差不多一個人寬的小通道。我對這樣的環境還能住人感到很訝異，但她似乎不以為意，她靠坐在床上，膝上擺著一本書，看上去很愜意的樣子。「我是來詢問妳事情的，龜井小姐。」
「噓，叫我艾力克。」她比了個禁聲的手勢，然後對我眨眼。「龜井繪里是我的過去，妳知道嗎？到了一個新的世界就會脫胎換骨，我有了新的身分，當失去眷顧的時候，我早就不再是自己了。龜井繪里是個傻子，我現在擁有新的信仰，有了新的人生，我是艾力克。請妳要永遠記得這點，新垣里沙小姐。」她壓低聲音，用十分神秘的表情開口。「妳會發現真正的自己的，潛藏的獸性。所有的人類，進了末谷市都會脫胎換骨重生，妳懂嗎？妳也不例外。」艾力克望著我，我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後來我很後悔，我應該制止她的高談闊論，或只是很沒種的奪門而出，否則我也不會淪落到現在時常會想起來就覺得全身發寒的窘境。
艾力克說，我第一眼看到妳，就知道妳是個適合末谷市的人，命運讓妳進來就不會讓妳有出去的機會。阿垣，我有預感，我們會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直到五年後的今日，我仍將之稱為艾力克的詛咒，尤其是當我看見滿桌子被退回的調職申請書的時候，坐在書桌旁的真崎自然也看見了，他瞭然地笑著。
「高橋很好，妳不用擔心。」
「我沒有擔心她。」我坐在床上雙手環胸地瞪著真崎。「像那樣做作又自以為是的政治家，我怎麼可能擔心她。為了無聊的理想而罔顧人命的傢伙，和殺人犯有甚麼兩樣。」
真崎喀拉地拉開了啤酒的拉環，然後拉環在與鋁罐分離的瞬間化成粉粒消失在空氣中。「我們都看到妳的高談闊論了，該死的人權論者，很精采的演說，新垣小姐。」
「你們？是指…你和S先生？」
「是的。」真崎笑得溫文儒雅，我卻有種想拿警棍狠狠地打死他的衝動。「末谷市沒有一個地方未裝設隱形監視器，當然，除了個人房間和浴室廁所外，我們必須確保所有的居民都在掌控中。」
我認真地望著他，真崎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的樣子，直到現在我才有一點，『啊，這地方真的是用來關犯人而不是讓他們度假』的感覺。只不過「你該不會忘了自己也是被關進來的吧。」我很無禮地對他這麼說，然後他一點惱怒的感覺也沒有，他無奈地聳肩，然後笑著說，我不後悔做了那些事被關進來。
「高橋也這麼說，喔，還有艾力克。」我誠實地回答。「當然，他們都是〝很應該〞被關進來的人，老實說，我不認為這世界上有甚麼理由可以讓一個人犯了罪還能義正凜然地說我不後悔。」
真崎偏頭想了下，我猜他是在思考我所說的話中有哪一點是可以被他贊成的。「可是…」我想他完全不會贊同，而這就是我是守衛，而他是罪犯最大的差別。「我只是把妳們不敢做的事付諸行動而已，妳說過的，真想能把那些罪犯一槍斃了。」他似乎想起甚麼開心的回憶，露出了相當愉快的表情。「碰，妳知道這一聲槍響將會救了多少人嗎？所以我說不後悔，我只是在貫徹長久以來人類社會一直未被伸張的正義罷了。」
不是這樣的。以暴制暴不是最終的解決，只是一種惡性循環，應該，應該還有其他更好的方式，比如說…「比如說把他們關進來渡假？」真崎猛地站了起來，過大的動作撞翻了桌上的啤酒，帶著泡沫的酒精飲料流洩一地。「到末谷市渡假、參觀，然後悠閒地度過嗎？」真崎的身高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迫感，我努力地穩住想退到床角的衝動，抬起頭和他對視。「好像他們從來沒殺過人，好像他們從來沒有犯過錯，當他們在這個地方嘻笑的時候，有人想到過被害家屬嗎？」
那一刻，我找不到可以反駁他的話。我的心裡也是想著要是有一天能把那些混蛋拖到廣場槍斃該有多好，我的心裡也是希望他們可以受到懲罰的，但我的理智卻告訴我以暴制暴不是一件好事，那是錯誤的，那是可怕的無止境循環。
我居然已經可悲到連自己的想法，都分不清楚甚麼是真的甚麼是假的。
「我不是來和妳說這個的，新垣。」真崎瞬間回復了笑容，感覺上這似乎是末谷市居民的必備技能。「其實高橋的身分很特別，她並不能說是個真正的罪犯，妳瞭解嗎？而我和S先生，都稱呼她為來訪者。她不會永遠留在這裡，但是在這裡的期間就必須遵守遊戲規則，這是高橋小姐自己的意思，S先生當然也沒有反對。所以她將會在禁閉室度過一整個星期，之後S先生會替她安排工作，他並不希望今天的衝突重演，妳懂嗎？」他的視線飄向我書桌上的調職申請書，意有所指地笑著。「離開這裡與否，取決於S先生，這麼說，妳應該會了解吧。雖然他並不希望像妳這麼優秀的下屬離開，妳也很清楚末谷市人手和資源都多麼拮据，不過基於禮尚往來，S先生也會以無價的報酬來感謝妳的付出和配合。只要妳能做到他吩咐的事情，就這麼簡單，可以嗎？」
我只能點頭說好。
有很多事千百年仍恆久不變，比鑽石還要持久，有很多道理千百年暢行無阻，比化石還要珍貴。當妳被形勢所迫的時候，就算再怎麼不願意，也只能當條忠心的小狗。不對，是比狗更低下，狗還能汪汪叫，還能搖搖尾巴討主人歡心，而我們連搖尾巴的機會也沒有，只被允許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可悲而無奈不是嗎？
我想起高橋，把事情鬧成這樣實在不是我願意的。她真的進了禁閉室，我相當難過，我在想這或許可以成為我以後寫自傳中，人生最懊悔的一件事。那個陰暗的小房間和電子手銬，我想起來就頭痛。
所以我決定不再想。
在高橋進入禁閉室的第四天，又有一位新的居民進入了末谷市。程序上，新入居民都必須經過守備隊長的審核和詢問，其實我並不喜歡這個工作內容，知道一個人的過去不會讓你更深入瞭解他，尤其是一個罪犯，那只會讓你更憎恨厭惡他。
「歡迎，你叫什麼名字？」我和新居民中間只隔了一張桌子，桌子上只擺了一個裝滿水的紙杯，守衛裡最高壯的本多和立花握著警棍站在兩旁守著。這種剛進來的新居民，是容易情緒失控的高危險群。
「田村嶋。」染著一頭金髮的年輕人留著性格的小鬍子，看起來就像是會作奸犯科的小混混。「沒聽過嗎？我父親是國會議員田村政男。」
我在電子板上填上姓名，隨口回答。「好像有聽過，傳聞有貪污那個是吧？對了，你是犯了連續強姦的罪名進來的對吧？還真是個敗類啊小子。」
「喂。」田村舉起雙手，那是讓新居民配戴的特殊手銬，像手環一樣的，不過靈敏度更勝電子手銬，有攻擊時會瞬間就把人電暈，沒辦法，之前說過的，新居民是容易攻擊別人的高危險群。「這個不能拿掉嗎？」
「不行。」我頭也不抬地回答。「在進入末谷市的前三個月你必須一直帶著，也別想把它拆下來，那上面有編號和感應器的，你試圖破壞它的話，它會毫不客氣地把你電到暈死為止。」田村大力地敲了下桌子。「我爸是議員耶。」他滿臉不屑地看著我，還真是個態度囂張不知好死的傢伙。「反正不久之後我就會被弄出去，妳就先幫我把它弄掉，我會叫我爸提拔妳，如何？」
看到這種高官養出來的死小孩，我對高橋的愧疚更深了，她是一個脾氣多麼溫和又沒有架子的好人啊。「我還認識首相，你信不信？」我關閉電子板，向立花和本多點點頭，他們一人一邊輕而易舉地就把那個小子給抬了起來。「本多他們會帶你去住的地方，別耍花樣，這裡不是你家了，小朋友。別惹其他居民，也別挑釁，你不會想被連環殺手或恐怖份子打死的，相信我。」
田村冷冷地哼了聲，絲毫不以為意的樣子。我也不想多說，但是身為一位女性，連續強姦的罪名和他囂張的態度實在讓我火大，於是我偷偷向本多交代，把田村安排到艾力克和田中隔壁。
我私心希望她們能把田村弄死。
過沒幾天後高橋就又回到她的小房間了，我聽到聲響開門的時候，S先生親自帶著她，還有真崎和光井，高橋穿著橘色工作服，手上戴著電子手銬，她沒有像艾力克一樣臉上帶傷，只是看上去憔悴了許多，臉色相當蒼白。
「S先生。」我站在門邊向他行禮，然後悄悄地看了高橋一樣。高橋似乎沒有很在意我的小心翼翼，她坦然地回望我，友善地笑著。「嗯，妳還好嗎？」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我懊悔地望著她，我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連說個話也這麼笨。
「還可以。」高橋虛弱地笑著。「之前的事情很抱歉，是我太激動了，希望妳可以原諒我。」她誠懇地向我道歉，自責懊悔和歉意突然間又壓得我胸悶。「沒關係，我也有錯，對不起。」
高橋搖頭，然後苦笑著。「不，妳不懂的，這一切都是我的錯，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該做甚麼回應，高橋在我恍神的時候躲進了房間，S先生和真崎、光井也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而我看著高橋房間的門板，久久說不出話來。
後來S先生幫高橋安排了一個工作，就是負責養護末谷市的花草。我認為這個工作有跟沒有根本沒兩樣，因為末谷市的花草根本就少得可憐，但基於對高橋的愧疚感，我還是發自內心地恭喜並希望她能接下這個工作。
而田村後來還是沒有被艾力克和田中給弄死。
他是被我打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