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做夢的次數越來越頻繁。
有科學家說過,夢是人和另外一個世界的連結,澳洲土著的傳說中,夢是人類世界和神靈還有陰間聯繫的橋梁,而在數千年後的今日,夢境仍是無解,仍是被各個宗教拿來大做文章。
夢通常是不會被記憶下來的,他們會在你睜開眼的一剎那,像變魔術一樣碰地一聲消失了不見了。然後你醒來,覺得自己做過夢說過話走過路,腦袋裡卻一片空白。
我覺得這是好的。
而我總是將夢境記得這麼清楚,飛翔的鷹,高樓,海洋,地面,黑暗,和蒜香麵包。
這才是一種不祥的預兆。
早上醒來的時候,隔壁的高橋也醒了。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因為我們中間只隔了塊厚厚的木板,而她正用力地拍打著應該被稱為房間隔間的脆弱木板。
「喂,別敲了。」我用力地敲回去,那頭的敲擊聲停止了。
「里沙妳醒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愉快而有活力。「好早,妳平時都這麼早起嗎?」
我一邊穿上制服一邊將被踢到地上的被子丟回床上,然後用力地敲了下木板。「自己睡不著別來煩我,我等下就要上班了。」
「上班!」她的聲音中夾著輕微的驚訝,老實說我實在搞不懂驚訝的情緒是從哪裡來的,人本來就要工作不是嗎?啊,對了,忘了,高橋小姐在末谷是特殊的,是屬於不必工作也能享受福利的那種,老天多麼不公平。「我可以跟妳一起去嗎?」
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我基本上是個很難拒絕請求的人,雖然平日感覺似乎囉嗦了點,但我得承認,我是個標準的刀子嘴豆腐心,容易被厚臉皮的人吃死死的那種。
於是當我打開門的時候,我看見穿著白襯衫牛仔褲的高橋,和蒜香麵包。
她們愉快地談論著,是一些我沒有很懂的話題,是怎麼回事?全世界都認識她,然後把我一個人給孤立了嗎?
「啊,新垣小姐,早上好。」先發現我的是蒜香麵包,她帶著如夢初醒的表情望過來,神秘的高橋小姐也是,她提著兩人份的蒜香麵包走向我,一臉雀躍。「里沙可以走了嗎?」
我跟妳很熟嗎。心裡這麼想,嘴巴卻識相地沒有開口,我向蒜香麵包點頭,然後自顧自地走了。倒也不是我愛生氣什麼的,每個人多少都有過被蒙在鼓裡的感覺吧,說實在那真是全天下最難受的事。感覺像是你一個人在迷宮裡暈頭轉向,到處問人家出口在哪,所有的人都一本正經地回答不知道,卻在你沒發現的時候一起轉過身嘲笑你的愚蠢。
還是別想好了,越想越頭痛。
我解開根本只是鬆垮掛著的鐵鍊,拉開沉重的鐵門,光井才提著兩打啤酒從二樓的守衛室探出頭。「前輩,早上好。」她看到站在我身旁的高橋,愣了下,然後馬上反應過來笑著向她打招呼。「高橋小姐,早安。」
「早安。」
又來了。那種只有我一個人在走迷宮的感覺,於是我很難得地丟下了訪客,毫不客氣地拉開守衛室的門。「前輩!」光井驚訝地看著我,完全沒有理會的心情,我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打開電腦。
高橋站在門邊探頭,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
我知道她在訝異甚麼。不過就是破了沒經費補只好拿泛黃的紙來貼的窗戶,年代久遠到外皮都破掉露出裡面海綿的沙發椅,走路的時候會發出咿呀聲的木質地板,明顯有白蟻蛀蝕痕跡的資料櫃,和兩三台破爛老舊還用滑鼠的桌上型電腦。
我就知道這些剛到末谷市的都市人會露出這種表情。
「妳們…」高橋小心翼翼地開口,用無法停止的驚訝表情四處張望。「平常都這樣工作嗎?」
光井無奈地苦笑,我闔上剛翻開的資料夾。「一直都是這樣的。」我實在沒有力氣說服自己忍下每天工作還得被罪犯奚落的怒氣。嘿,新垣里沙,你浪費了所有青春,沒有玩樂沒有男友,只剩下讀書考試讀書考試讀書考試,然後你好不容易考上了公務員,以為可以悠閒地度過下半輩子,沒想到卻被派到末谷市這個鳥地方,而且還讓一個罪大惡極的傢伙站在你的面前,奚落嘲笑你。
就像用了大半輩子寫一張考卷,你志得意滿地交出去,發現老師隨手把它放在角落抽屜裡,你垂頭喪氣地想拿回來的時候,發現被班上最壞最惹人厭的學生拿去塗鴉。
「跟你們這種都市人當然不同。」忍無可忍。「沒有經費嘛,末谷市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的,要不是為了你們,我們也不必在這種環境下生活。知道嗎?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們,好不容易考進公家機關的我們得在這個鬼地方住在窄小的破舊的宿舍,在隨時會倒塌的房間上班,每天早上吃一樣的蒜香麵包,我們甚至連有線電視也沒有,每年也只能休五天假回家看親人。」
高橋被嚇壞了,她抿著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有時候真搞不懂你們是罪犯還是我才是罪犯。」光井放下工作看著我們,她瞪大眼沒有說話,大概是沒料到我會突然有這麼大反應吧。「看到你們這麼悠閒的樣子,我還真想一槍斃了你們。說是人權,垃圾都能資源回收人也該有被資源回收的權利,在我看來人類比垃圾還不如。人權人權人權,你們有人權那我們的人權呢,被害者的人權在哪?那些該死的人權論者。」
「對不起。」高橋的聲音有些沙啞,她望著我,那滿懷歉疚的視線毫無阻隔地射進我的眼。「真的很對不起。」她深深鞠躬,這樣的舉動讓我手足無措。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訥訥地看了看仍在驚嚇中的光井,然後吞吞吐吐地開口。「其實…也不全然是你的錯啦,都是提出這主意的那傢伙,是軍政府的首相吧。我記得他是叫…」
「高橋真一。」高橋維持著鞠躬的姿勢,她抬起頭,一臉歉疚地開口。「正是家父,實在很抱歉。」
那麼一切都解釋通了。
為什麼大家都好像知道高橋身分的樣子,S先生對她的厚待,還有年紀輕輕就拿到A級戰犯頭銜。軍政府領袖的女兒,在戰爭失利父親死後被當成罪人作為給其餘外國的交代送進了監獄服刑,電影常演的,我知道。
「所以妳是來頂罪的嗎?」
「不是的。」高橋挺直了背脊,她微微揚起下巴,我看見傳說中屬於軍人的傲氣不屈。「我是為國家犧牲,為了日本的未來,我一人的未來不算甚麼。如果我能讓日本走向更加美好的未來,我死不足惜。」
我冷冷地哼了聲。「美不美好是你們在說的吧,沒人喜歡打仗的。」
「你們不會了解的。在這個資源缺乏的世界,戰爭是為了資源,我們並不是為了自身利益,而是為了日本的永續發展。如果能搶到水資源、油田和新科技,我們將會成為地球最幸福的國家,還可能將國土拓展到太陽系,不,是讓日本國旗在太陽系飄揚。我們不必再低聲下氣協商或購買資源,我們可以成為控制者而非受制者,日本將能夠帶領地球走向更好的未來。」高橋望著我,我在她的眼中看見希望的火焰,熊熊燃燒。剛進末谷市的人是這樣的,他們總以為自己還擁有無限希望,醒醒吧,孩子,這地方是只進不出的。「這才是我們的目的。」
這時候我應該肅然起敬嗎。我看著她,她的目光越過我,投向窗外的日本國旗。醒醒吧,珍珠港和神風特攻隊已經是好幾千年的事情了,這時候為了效忠天皇而開著戰機衝撞航空母艦只會被路人說白痴而已,更別說是為了日本發動偉大戰爭的這些鬼話,妳以為自己是東條英機嗎?
「那死去的人怎麼辦?」她愕然地看著我,我聳肩。「我只是想說,在戰爭中死去的不計其數的人民,我想會比享受到福利的人還要多吧。他們或許是某人的哥哥弟弟,某人的兒子爸爸,某人的老公男朋友,他們或許只是大學生,或許剛出社會有無限的理想抱負,或許未來會成為傑出科學家的研究員,可是沒有用,他們全都為了一兩個人的無聊計畫和這世界說再見了。日本人口這麼少,就算真讓妳統治了地球,然後呢?妳以為我們可以控制上億的地球人?我告訴妳結局,然後他們會在外星殖民地組織叛軍,開始和日本政府打游擊戰,年輕人將會不斷不斷地被徵召,直到最後一個也在宇宙中被炸成灰燼。叛軍贏了,日軍輸了,世界又變回現在這個樣子,發起戰爭的人被判為A級戰犯送進這裡來悠悠閒閒過日子,然而死去的卻再也回不來,日本逐漸衰弱,最後被鄰近國家吞併。」
高橋碰地一聲把離她最近的椅子摔在地上,她惡狠狠地瞪著我,像是恨不得衝上來咬斷我的喉管生飲我的鮮血的樣子。「你們甚麼都不懂。」我悄悄地伸手按住掛在右後側的警棍,但高橋卻沒有想前進的意思,她只是瞪著我,怒氣在她的雙眼裂成血絲,她像失控的野獸一樣用力地喘氣。「你們這些社會中產階級只會抱怨東抱怨西,抱怨石油不夠抱怨物價上漲,也不想想你他馬的全世界還不都一樣。有福利的時候就只想到自己拿到的不多,要繳稅的時候就開始怪稅率太高,老是說別的國家福利多好就總看不見別國抽了多重的稅。你們這些社會菁英總是喜歡遊手好閒浪費國家資源,有個不順心就跳樓割腕燒炭,你們自己不愛惜生命還想別人愛惜你們?自己沒甚麼本事又擔不起壓力還總抱怨老闆不要你們然後怪政府怪老天怪別人,有點錢的個個像變態一樣亂殺人又被放出來,沒錢的就只能每天等著走在路上被打死。妳以為我不想丟顆炸彈把全日本的敗類炸死嗎?就說你們甚麼都不懂。」
我不想聽那些鬼話。我拔出掛在腰間的警棍,神情戒備地瞪著她,這種人我看太多了,末谷市一年總要出現五、六個。然後有個不怕死的傢伙出來擋在我們中間,她背對著我,那瘦小的背影在此刻不知道為什麼顯得正氣凜然。「高橋小姐,冷靜點。不過軍政府所倡行的馬克思主義和軍國主義都已經是幾千年前的東西了,雖然這麼說很抱歉,但那的確已經不合時宜了。」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高橋。「不、合、時、宜,妳懂嗎?」
不、合、時、宜,這四個字很輕易地就讓高橋失神,她忘了張牙舞爪忘了怒目而視,然後光井猛地撲上去擒住她的雙手反轉,銬上手銬。就只是一瞬間而已,我鬆開握著警棍的右手,愕然地看著被帶上手銬的高橋和擒住她的光井。「別擔心了。」我走上前去看著她。「現在的社會福利國家發展得很完善,已經不需要馬克思主義和軍國主義了。」
高橋瞬間冷靜下來。她凝視著我,彷彿我說了甚麼好笑的話。「妳錯了。」光井推了她的肩膀一下,高橋笑著抬起頭,用她一貫溫和有禮的表情開口。「貪得無厭的人類,沒有任何思想理論能夠滿足他們。我告訴妳,除非全世界的人類都死光,否則地球永遠得不到真正的和平。」
我頹喪地坐在沙發上。高橋被光井押到公務大樓去見S先生,像這種尊貴的罪犯該由市長來處理,而不是像我這種卑微的管理員。位於末谷市中央的公務大樓地下室,我記得有像禁閉室或審訊室之類的房間,不知道高橋是不是被關到裡面去了。我突然有些懊悔,那個時候應該阻止光井把她押解過去的,高橋並不討人厭,我也不是真的對她有這麼生氣厭惡。
一想到高橋將會被關在狹小陰暗骯髒的禁閉室裡,我就難過到連飯都吃不下。新垣里沙在末谷市任職的五年來沒關過任何人,任何人的,我垂頭喪氣的倒在床上,制服沒換,燈也沒開,晚餐完好地放在桌上連袋子都沒打開。冷掉的雞腿和高麗菜的味道從飯盒裡竄出,我有種想吐的衝動。
躺了一會,當我終於受不了想爬起來處理那盒冷掉的飯時,門鈴響了,我打開門口監視器的螢幕看出去,是真崎。他親切地對著螢幕微笑,然後舉起手上熱騰騰的便當和啤酒晃了晃。
「晚上好,新垣小姐,介意談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