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做了一個夢。
在三萬英呎的高空上,我像老鷹一樣翱翔,然後碰地一聲,摔到地上,血肉模糊,一點痛楚也沒有,只是無法動彈,然後感覺全身像是融化在水裡一樣地浮著。
其實還滿舒服的。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摔在地上。三坪大的小房間如同往常一般,井然有序,我仰躺在地上看著陳舊有斑的天花板,蒜香麵包的味道硬生生穿過用膠帶黏貼好的窗戶闖進我的私人領域。
忍不住就生起悶氣來。
蒜香麵包、斑駁牆壁、狹小房間,特地從東京帶來的薄被緊緊地纏在腰上,像這個城市的骯髒空氣一樣讓人喘不過氣。連躺在地上都覺得四周牆壁向上無限延伸,終點是一片黑暗,和蒜香麵包。
再不調職我會精神崩潰的。
我一邊穿上深藍色的制服看著書桌上厚厚的一疊牛皮紙袋和調職申請書邊這麼想著,然後在皮帶掛上沉重的警棍,打開門看見了蒜香麵包。
「早上好。」蒜香麵包正巧經過我的門前,她微笑地看著我,從推車上拿出一只紙袋遞給我。「這是今天的份喔。」
我訥訥地收下。她的表情太過和善讓我提不起拒絕的勇氣,一大早的壞心情全都堵在胸腔讓我的喉嚨刺的難受,天知道我多想怒吼。
「新垣小姐不喜歡吃蒜香麵包嗎?」
「…沒有…」她無辜地望著我,我不知怎地滿懷歉疚。「只是早上身體有點不舒服。」我把熱騰騰的麵包揣在懷中,然後盡可能溫和地微笑。「謝謝妳,朝美。」
「不客氣。」
蒜香麵包帶上漁夫帽,腳步輕快地推著推車往下一個目標前行。蒜香麵包是全城起得最早的人,據她自己表示,她每天都大約兩三點起床烤麵包,然後一袋一袋分裝好放到推車上。
六點左右會到達我家門,因為我是在她之後第二早起床的可憐傢伙。
蒜香麵包其實不叫蒜香麵包,這麼說吧,她也曾經有過名字的。在很多年以前,她叫做紺野朝美,也和我們一樣,出生在一個小康家庭,家裡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和一個哥哥。高中的時候交了許多好朋友不過還是能認真讀書,之後考上名門慶應大學,畢業後進入一家相當有知名度的跨國企業。
比起我平庸的人生,她的前半生簡直是幸運得過火。
接下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日本的媒體大幅報導,新聞不斷播送,播到我這局外人都能背出她的家庭背景和身高體重的程度。
蒜香麵包的弟弟,姑且稱為吐司好嗎?總之,原本年輕有為的吐司他在夜店染上了毒品,還從毒蟲蛻變成毒販,等到家人發現的時候,吐司的欠債已經到了可以說是瞠目結舌的程度。於是就像大家普遍知道的孝女,蒜香麵包毅然決然地扛下了債務,只不過她還債的方式有點特別,就是盜用公款啊那一類的。
結局是模範生成了經濟犯,紺野朝美成了蒜香麵包。
我從口袋掏出鑰匙來,打開末谷市的大門。
末谷之所以為末谷,這說來可就長了。簡單來說吧,地球暖化造成的海平面上升,讓日本逐漸下沉,而這裡,就是日本僅剩的最後一個山谷。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末谷裡住著的都是被說是窮途末路的人,所以被蔑稱為末谷市。
而籤運不佳的敝人我,就是末谷的警衛隊長。
說是警衛,其實也沒甚麼好管的,畢竟這裡沒甚麼人想進來,也不會有人想跑出去。我的責任就是日出開門,然後坐在位子上發呆,日落關門。來的時候朋友們都說,恭喜妳找到了閒差啊,但是我不這麼以為,因為末谷,是個會逼得你不得不向人生投降然後乖乖去舉槍自殺的鬼地方。
至少在我前面幾個都是這樣子離職的。
「新垣小姐…」
隔著玻璃窗喊我的是在辦公室擔任助理的真崎,是個乾淨漂亮的人,除此之外也是末谷市的居民,天知道他犯了甚麼罪,感覺這麼正派斯文的傢伙。
唉,世風日下。
「S先生想見妳。」
「我?」
末谷市長權利跟中古世紀的歐洲領主是差不多大的,只不過居民,換成了一些罪大惡極又窮途末路的傢伙。而S先生,則是這個鬼地方的新任市長。我記得他是兩禮拜前到任的,開著一台極為普通的房車,穿著質料普通的西裝,留著普通的短髮,有著普通的背影。
我們兩個禮拜沒見過他,自從他來到末谷後,沒有歡迎會沒有演講致詞沒有來個下馬威甚麼也沒有,他每天坐在自己普通的辦公室裡,寫著普通的公文。
然後兩個禮拜後,他彷彿帝王般地召見了我。
真崎沒有對S先生有多餘的敘述,說起來他還真是個工作盡責的傢伙。所以我只好把看門的無聊差事交給那個叫光井的後輩,然後戴上我的帽子前往領主的小城堡。
被居民戲稱為小城堡的公務大樓佇立在末谷的中央,以便最高層的統治者可以隨心所欲地變換觀看自己領土的角度。不過這是一棟沒有美感的大樓,只有鋼筋水泥、電梯樓梯、日光燈和辦公桌。
S先生的辦公室在十六樓,真崎熟練地領我進了最右側的電梯按下樓層紐。我聽到電梯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我甚至能夠感覺到老舊的鋼索吃力地拉著這個沉重的方盒。我忍不住緊張地吞了吞口水。
電梯在十三樓,真崎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感覺像是下一刻就會往下墜毀的電梯,他甚至輕快地哼起歌,右腳一踏一踏地打著拍子。
我的天,他難道不知道在電梯裡別輕舉妄動的重要性嗎?我正想告訴他,電梯突然地咚了一聲。
十六樓到了。
最頂樓的辦公室跟我想像的一樣普通。末谷來過許多奢華的主管,再高級再豪華的辦公室我都見過,也來過許多自命清高的領導者,再簡約再簡樸素的擺設佈置我也都看過。
但S先生是介於中間。
陳舊骯髒的磁磚被換上了光亮的深柚木質地板,黑漆的標準型辦公桌,桌上型電腦,米白色帆布沙發,明亮的窗戶和兩三個擺滿書幾乎快和天花板一樣高的紫檀木書櫃。
就是個普通辦公室的擺設。
「請坐,新垣小姐。」
雖然是背光,不過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到S先生的樣子。他帶著眼鏡,看上去很年輕,有點學生氣質,長相很乾淨斯文,說不上帥氣英挺,只能說是個長相好看的先生。
「聽說您在本市擔任守門人的職務已經有四五年了。」他客氣地開口,將剛泡好的咖啡挪到我面前。「而且和居民的互動也很良好,是嗎?」
我原本想說是,但是腦海裡馬上想到滿桌的調職申請書,立刻又把已經奔到唇邊的回應吞了回去。「沒有您說的那麼誇張,只是待得比別人久一些罷了。」
「你太客氣了。」S先生愉快地回應。「我需要幫手,新垣。」他笑的時候眼睛會瞇成一直線,看起來很和藹無害的樣子,他說話的時候習慣看著對方的眼睛,表現出尊重和專注的模樣。「整個末谷市只有妳能幫我,只有妳。對,只有妳。」他喃喃自語。
我蜷起肩縮向椅子內側,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畏縮點。「我不懂您的意思。」S先生的視線掃過來,那瞬間他的眼神感覺變得銳利苛刻,他定定地望著我,露出十分誠懇的微笑。「非你不可。」
我知道這四個字代表甚麼樣的意思,於是只能聳肩,自認倒楣。「請問您有甚麼吩咐?」
S先生安心地笑了。我在他臉上找不到任何情緒,彷彿剛才的刻薄眼神只是我的錯覺,真實到連回想起都會心驚的錯覺。然後他向真崎點頭,真崎退開幾步,我才看見他身後原來還有一個人。
我探頭,對方露出怯懦的樣子回望。「這是高橋,這是新垣。」真崎替我們倆做了簡單的介紹,我沒有想做補充的慾望,對方顯然也沒有,於是S先生滿意地笑了。
「高橋從今天起會成為末谷市市民,她是個重要的人,新垣麻煩妳帶她熟悉環境和找個住處好嗎?」
「S先生。」我看看高橋,她手上提著個黑色的行李袋,然後帶著紫色的復古鴨舌帽,穿著黑色的亮皮西裝外套和牛仔褲,看起來活像是來度假的模樣。不曉得為什麼我為此感到有些不快。「我以為這不是我職責。」
「喔?」S先生露出相當意外的表情。「那麼這樣好了,妳帶她熟悉環境,安排工作和住處的事就交給我,好嗎?」他的語末上揚,我卻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疑問句,真崎悄悄地拍了我一下,於是我懂了。
「好的。」
真崎引領我們離開公務大樓,我則引領高橋繞了末谷一圈。這裡有一段時間沒有新居民報到,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上次報到的是那個姓後藤的女明星。末谷上下都對高橋產生了高度的興趣,這種感覺就像一種流行,每個時代和國家都會有的,大街小巷會瘋狂談論同一個人同一件事同一個物品,你的日常生活中會不斷出現同一個名詞,有時候你甚至不知道這個人這件事這個東西為什麼被喜歡,但是因為大家都談論著,所以你就跟從了。接著你開始熟悉開始參與討論,當你覺得自己或許已經可以和別人高談闊論品頭論足的時候,發現那個重複出現的名詞又改變了,這就是流行。
不過話題扯遠了,我們現在談的是高橋。這麼說吧,高橋就像是末谷的新流行,她取代了神祕的S先生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討論,她家門口客廳時常擠滿了人,她每天甚麼也不必做就只需要和大家聊天。
可憐的是我,因為S先生安排給她的住所正巧在我隔壁。
「對了,你知道,高橋為什麼會進末谷嗎?」
這天我巡邏的時候,遇上出來送信的艾力克,然後她興奮地丟下一大袋信和公文還有她可憐虛弱的腳踏車跑向我這麼問。
「我怎麼會知道。」
「妳怎麼不會知道。」我們大眼瞪小眼。我兩手環胸,擺出要與她長期抗戰的姿態。艾力克從來都不是個很有耐性的人,至少我所認識的她是這樣的,於是她馬上就妥協了,舉起雙手向我投降。「我錯了,阿垣,請妳告訴我,好嗎?」
「我不知道。」
艾力克彷彿受到了甚麼嚴重打擊般地扯下了帽子在地上打滾,我面無表情地看著然後猜想她是不是又從吉澤那學到甚麼誇張的演技。之後她自己滾累了,只好躺著休息,然後過幾秒後又像是看到獵物的豹一樣突然從地上彈跳起來,笑嘻嘻地看著我。
「妳不讓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我殺了妳。」
我從來不懷疑這話的真實度有多高,不,是在末谷,你不應該對居民說過的每一句話有所懷疑。
我相信她說到做到。
如果對一些重大國際新聞有印象的話,應該會記得有一陣子在世界各地頻繁作亂的恐怖分子。課本上的恐怖分子定義,是為了崇高理想的一群人,但在這世代的恐怖分子,已經不是這樣的定義能夠解釋。
他們在各地放設炸彈、挾持人質,他們炸了兩座核能發電廠、五艘大型郵輪、還有十幾家的度假飯店,他們挾持過三台列車、七輛巴士還有無數政商名流和達官貴人。
追捕了好一段時間後,首領在日本落網。
那傢伙如願以償地攻佔了世界各大媒體的版面,也讓日本警方抬頭挺胸志得意滿,然後當記者和警方詢問犯罪動機時,那傢伙的答案讓全世界的人恨的摔電腦砸電視。
艾力克說,不覺得人類害怕的樣子很有趣嗎?
接著她在媒體的歡送下,進入了末谷,然後在這個鬼地方找到了一堆和她英雄所見略同的傢伙。
「事實上,我真的不知道。」
艾力克瞇起眼上下打量我,在這時候我又明顯感覺到一個恐怖分子首領應有的冷靜和洞悉力,我坦然地回望她,於是她又笑了。「幸好妳沒騙我。」她輕鬆地笑著。「不然我一定會扭斷妳的脖子,說真的,我覺得妳死了很可惜。」
「我該說謝謝讚美嗎?」
艾力克笑著聳肩,她跑回腳踏車陳屍的地方毫不憐香惜玉的扶起它,然後牽著它走回來。「不客氣,阿垣。」我無奈嘆氣,她則像是被逗樂了一般開心地踏上腳踏車。「順便告訴妳一件事,其實我好像認識高橋,很久以前。」
艾力克自以為瀟灑地離開我可以輕易拉住她領子逼問的範圍,我看到她在末谷的小巷道裡穿梭然後將一封封的信像賭神射撲克牌一樣丟到人家門口。
忍不住嘆氣。
果然還是得去見S先生一趟嗎?
我這麼想的兩天後,真崎又找上門來了。那個傢伙用食指敲擊著駐守室的玻璃,然後面無表情地向我點點頭。
S先生找你。
然後我重複一個多禮拜前的動作,進電梯,動也不動,出電梯。
辦公室的擺設也像一個多禮拜前一樣。不過其實才過了十天嘛,怎麼感覺像十年,在這鬼地方呼吸一天的空氣就像別人吃了十年的飯,天殺的難熬。
「請坐。」
S先生坐在單人沙發上,真崎自動自發地坐在他的右側,而我左右看了看,本來有想站著說話的念頭,但最後決定和真崎坐在同一張雙人沙發上,我實在是太疲倦了。
「高橋最近過的還好嗎?」他用一種關懷許久不見的親人口吻,然後我看著他,想從那張臉上看出一點點造作的蛛絲馬跡。
「我想還可以。大家都相當歡迎她,住所也沒聽她說有哪裡不舒適的,對末谷的環境也大概都熟悉了,所以我認為應該適應的不錯。」我沒有艾力克那樣迫人的目光,S先生看上去是真的誠心地希望高橋在末谷市可以如魚得水,於是我誠實地回答了。
S先生常常地吁了口氣。「那就好。」他如釋重負地笑了,然後換了一種比較輕鬆愉快的語氣。「那麼新垣妳有沒有甚麼問題呢?」
我看了真崎,真崎看了S先生,S先生看了我。
然後S先生溫和地笑著。「有甚麼問題儘管問沒關係?」
我遲疑地開口。「雖然不太清楚是您一貫的作風還是…」S先生和真崎都看著我,真崎微微皺起眉,好像猜到了我的問題。「不過大家都很好奇您為什麼這麼厚待她?」
S先生笑了。不帶溫度的笑聲,我突然覺得有點後悔,然後他看著我,緩緩地開口。「她對我的重要性,跟對妳的是一樣的,不,應該說是對全日本的人都是一樣的,這樣妳懂嗎?」
我不懂。
雖然很想這麼回答,不過一接觸到S先生的目光,又讓我沒志氣地把話吞了回去。今天一定會胃痛。我這麼想著,然後迅速起身道別。
真崎起身要送我,S先生伸手制止了他。
「那麼就麻煩妳了。」
電梯門咚地一聲打開了,我站在內側,猶豫地按下一樓的按鈕。「可不可以再請問您一件事,高橋是犯了甚麼罪?」然後我壓著開門鈕,冒昧地對S先生提問。
S先生面無表情地望著我。
我頹喪地低下頭,然後放開手指對按鈕的壓力讓電梯門順利地闔上。然後在S先生和真崎的身影消失前,我聽見他冷漠的聲音。
「A級戰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