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進PR206教室,為蒼白的牆壁添了幾許暖意,也許有人仍會惋惜,還是少了一點血色。宛如耗盡生命的熱情,你試圖向彼端的教授,說明你的研究計畫:從一場空前的災難,到整座島嶼的沈淪。長久累積的能量在瞬時間被釋放,然而整個系統的「能趨疲」值卻不斷升高,終至到無以挽救的地步。你小心的避開各種語言的陷阱,以知識做標槍,投向島嶼中心的無物之陣中。這一次教授嚴肅的面容取代了風車,在你連番小心布置的攻擊結束後,回給你一個巨大的問題:「你究竟關心什麼?想找尋什麼?」
是啊!你究竟關心什麼?想瞭解什麼?地殼的上升和下降,原就和島上頻繁的政權交替一樣的自然。天地從未不仁到要以萬物為芻狗,是健忘的人類創造了自己的悲劇。這是個善於遺忘的民族,所有重大的歷史變故:大屠殺、大災難……,最終也只能像雪花一般消失在正午的陽光下。有位哲人曾經說過,所有歷史上的事情,都會發生兩次。另一位哲人補充說,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鬧劇。對這島嶼上一再重複發生的情節,那些是悲劇?那些是鬧劇呢?或者當發生第三次、第四次時,我們又要如何稱呼呢?肥皂劇?俗爛劇?對於族人的記憶力,你從未抱持一絲幻想。然而正是在這樣的情境下,你這番撿拾歷史碎片的工作不是更顯得彌足珍貴嗎?你這樣告訴自己,從你的左腳踏過斷層的那一天起。
你穿梭跳躍於斷垣殘壁間,試圖記下每個塗滿鮮血與淚水的故事。一群怪手在島嶼的中心徘徊,把空氣敲打成令人難以呼吸的稀薄和混濁。含氧量不足的空氣,令人容易產生幻覺:你和你的同伴正不斷升向天空,七色的煙霧在你們四周圍繞,紅的、藍的、綠的、橘的、黃的、黑的…..。無數的異象在天空顯現,八方奏出動人的聖樂。所有的死者都得到安息,悻存者都得到撫慰,所有失去的都加倍的被奉還,所有的不義和罪惡,都已被審判…。你被這樣的景象所迷惑,不自覺的露出了微笑。但忽爾你們又掉入一個深不見底的坑洞中,分不清楚上下左右四方。硫磺的火光在刺鼻的煤氣中時隱時現,眼前出現的是一個個僅餘斷臂殘肢,面目五官模糊的遊魂。在無光的黑暗中,飲著岩壁的滲水,用雙手引領著身體前進。你們在坑洞中痛哭、哀嚎,卻無人理會。你們發誓要那些遺棄你們的人,付出應償的代價,卻只聽見彼此的靈魂被自己的熱情灼傷的泣聲。
不論是上升還是下降,是真實還是幻覺,這場災難的巨大程度,已注定了你的工作必將一無所獲。僅用「筆墨難以形容」來描述這場災難是不夠的,因為筆墨本身就是災難!你難道沒看到那墨水裡的鮮血嗎?那銳利的筆尖足以切出另一個斷層,製造另一個災難。閉口不言是在默許災難,出口成章是在製造新的災難。既然你已選擇了要以文字為業,就終身背負著這文字的「原罪」去接受審判吧!用撕裂世界的文字來撕裂你自己,用敲打宇宙的思想來敲打你自己。去死吧!你這卑微的螻蟻,你以為你能成就什麼?拯救什麼呢?旁人為你投入於工作而失去至愛的女友而惋惜,可是事情的真相難道不可能是反過來的嗎?你埋首於沉重而複雜的重建工作中,為的是逃避你和她之間關係上的種種難題。你失去你所深愛的人,卻以在這荒蕪的傾城工作來安慰自己,然而你究竟成就了甚麼呢?在這場奪去兩千多條生命的災難之後,緊接著是更大的災難:父子反目、兄弟鬩牆、戰爭的恐懼….,而你能挽救這一切嗎?或者你想仿效島上那些先知的作為,大聲的許諾著我們的未來,卻未發現自己腳下的基石已在慢慢流失!陷落的不只是斷層經過的地區,而是這整個島嶼!島嶼上的人都同聲批判著媒體,然而高分貝的批評,是否意味著高分量的期待?在揮別了過去的威權之後,人們是否正期待媒體成為新的威權,利用其無遠弗屆的力量,幫助我們瞬間改變現實中所有令人不愉快的事物。或者希望媒體成為一面說謊的魔鏡,讓自己可以逃避去面對自己?
你從不肯束手就擒、坐以待斃,總是想要奮力一搏,在絕境中打開一條出路。然而這場災難從未斷絕任何可能的通道,只是製造了許多新的、永無止盡的歧路。歧路不是死路,永遠有道路通向未知的深處。因為未知,所以給了你希望和勇氣。然而會否歧路通向的是另一叢更複雜的歧路?你卻從來沒有想到過。你想像路的盡頭會有一座桃花源在等著你,其實只是一直在路上奔跑,從一條歧路走到另一條歧路。你說你有勇氣接受現實中任何殘酷的打擊,然而現實從不會是一座巨大的石牆,殘酷的壓垮你所有的夢想。它只會給你一叢又一叢的歧路,讓你不斷的迷路,卻又總以為前方有跡可尋….。
在無盡的黑暗中,你只是一頭被自己的體香所迷惑的野獸,一隻追逐著自己的光芒的螢火蟲。
教授說我們今天的討論就到此為止,同學們紛紛散去。陽光已灑滿窗外的草坪,你卻仍然待在墓室裡,品嚐自己的孤獨。
你的眼光望向窗外的噴水池:狂風吹過水柱,散出點點的水花,宛如是一株著火的樹,無數帶著焰光的葉片,飛揚在蔚藍的海洋上。湖面上掀起陣陣漣漪,像是某個無形的巨靈繪製的五線譜。各個殘缺不全的聲部與旋律,不住地在你腦海中迴響。四方盡是呼喚的聲音,在聲音的盡頭處,有一株樹緩緩地升起。你不由得凝神靜聽,聽出那是一棵相思樹的形象,轉瞬間又幻化成一整片的相思林,那是你和許多好友在大學時代奔走呼號的地域。
是了!相思林--那是一切故事的起點。那震天價響的「保衛相思林」的吶喊,開始在你腦海中隆隆作響。你憶起了晚上開會時,腳邊密密麻麻的煙頭,學長姐蹙眉深思的表情。你總是承受不住冗長的會議,在半途沈沈睡去。等到天色微明時,再拿著他們徹夜完成的海報,帶著釘槍穿梭在校園裡的各個角落。籠罩在晨霧裡的校園,常讓你在行走時忍不住輕聲嘆息:如此的美麗,卻又如此的脆弱。前人費盡心思所創造出來的環境,就在現實的壓力和後人的疏忽中,一點一點的消失。是不是美好的事物在這個島嶼總是難逃一劫?是不是所有偉大的理想和夢想,在這個島嶼上都只能向「現實」低頭?你們對這個問題,回以一個高分貝的「不」字。
你憶起畢業前最後一個寒假前夕,為了學校要砍伐相思林做為停車場,你和同伴們重覆著十年來學長姐們相同的口號,齊聚在校長室前,要求學校收回成命。已經是期末考的夜晚,不知怎地廣場卻群集了上百名的同學,每個人依次輪流上台發言,抒發心中對這片美麗的環境的感動和不捨。你忘記了明天早上要進行的考試,忘記了過去數年在校園裡奔走的孤寂和自我懷疑。你望著天空,感覺今晚的的星光十分明亮,彷彿照亮了每個人心中最黑暗、最孤寂的角落。那是你在這所大學數年來,看過最漂亮的夜景。直至校長允諾暫緩施工,同學的歡呼聲把你拉回現實…。
驀然間,你知道怎麼回答教授問你的問題了。你汲汲於記錄別人的故事,卻忘記了自己的故事。你想從斷層線的另一端,尋找救贖的可能,卻忘記了自己心中那最初也最深的那份感動。
如果文字和思想已是你此生的原罪,你起碼有權要求這判決是不容更改的,但你必須同時記得這個判決何時做下的。如果你已注定要面臨被撕裂的命運,你起碼有權要求這撕裂可以進至你的心臟和腦髓,讓從內在深處發出的嘶吼,成為你生命的註腳。而你必然要記得那嘶吼出來的話語,是哪幾個單字。
你驀然的站起,打了通電話給教授:「老師!我可以約個時間和您談談嗎?我想更改我的研究主題,題目叫………」
2003年3月初稿
2004/6/1 完稿於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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