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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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讀過房慧真的散文,必察覺到她筆下張弛着一份冷靜的漫遊者(Flaneur)作派;一開始,她將自己命名為「運詩人」,讀音同於駱以軍小說《遣悲懷》中,漫遊於城市中生人與死者界線的那名「運屍人」,但房慧真所欲運載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故事,從房慧真的兩本散文集《單向街》、《小塵埃》,可以感覺到某種運鏡的流動,敘事者並不願意佔據鏡頭中央的位置,而是將視線的焦點讓渡予她的家族,她居住的城市,以及與她生活在同一時代下的、街巷人生的眾生臉相。在集結了其記者生涯紀錄的新書《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中,似乎見到一個從游走於城市迷宮,轉而停身、專注凝視風景之下的彎折地脈,在此,我們邀請漫遊者暫時駐足,展示她眼內的詰屈風景。
就像台灣其他生逢網路崛起時代的寫作者,房慧真一開始,是一名以網路為據地的部落格主人,從「單向街」的日誌部落格開始,她以一個居住者的眼光,淡抹毛邊般地對自己整理、述說在城市中生活所見所觸的篇章,彷彿孤獨星球上的一座小磁場,吸聚了許多孤獨的靈魂駐留觀看。
漫遊者的隱身術
拾筆寫作將近二十年,出版了三部散文集《單向街》、《小塵埃》、《河流》,房慧真的寫作生涯是早慧的,卻將時間延展成漫漫道路,容她在路旁以自己的步伐走路、休息、再出發。激烈與謹慎同時存在於她體內,將自己剪成街弄之間一張淡盈的影子,映現那個曾為了離家門愈遠愈好、寧可遠遁入這資本主義都市最靡靡處,以一種田野踏察式的目光凝視、觀看芸芸眾生相的憂悒少女:「我如果講述自己小時候的經歷,大多人都沒辦法理解,例如我只要一皺眉頭,就會被爸爸訓誡,直到大學,我都不敢在我爸面前伸手拿東西。」房慧真說。
與父親的關係,植塑了房慧真性格中最脆弱也最堅韌的部分,作家黃錦樹曾以「父塵」界定房慧真的寫作關鍵字,父親的陰影流佈於在成人後女兒的記憶中,像懸浮的雜訊微粒,在反顧之時彷彿電流刺身,引發文字中暗抑的陣陣痙攣。而少女房慧真確實是敏感早熟的,自身所承受的痛苦,使她對於旁人的痛苦特別敏銳,就像小動物的嗅覺,但她復以一定的疏離,去維持觀看的冷靜:「很多事情不止需要簡單的同情,背後通常是很複雜的。我覺得自己會有這種『觀察的本能』,可能也是我在家裏盡量讓自己隱形,恨不得永遠不用暴露在父親的目光下,這種情况一久,在外生活也會下意識地消聲,好像真的就是一個隱形人了,例如我到一個新的環境裏其實不太會被別人注意到,連聲色場所也一樣,之前上班的公司位在林森北路附近,寫稿到凌晨時,我每每選擇步行回家,一個女生隻身走在金燦燦的酒家和幾群醉鬼之間也不太害怕,因為我感覺到自己是有一種隱形於環境去觀察他人的能力。」
生長於聯考世代,房慧真稱自己不是「拒絕聯考的小子」,反而不斷地在考試;考過三次大學聯考,因為曠課而不斷換學校,後來進入師大和台大的研究所念文學,最後卻放棄了可能到手的文學博士文憑,轉進媒體界,逾三十多歲才開始披起上班族外衣,房慧真依舊是那個習慣自我隱形來揣摩他人情態的遊蕩少女,這項「隱身術」也成就了她獨樹一格的採訪風格;採訪紅面棋王周俊勳時,房慧真先去了趟棋賽現場,用觀棋者的眼光看這位稱霸棋界的王者下棋,因為「這樣子做,你才能真正看到某些東西」,房慧真說得篤定。
離群者的臉孔
作為觀看者,房慧真的眼光總是保留給在社會底層掙扎的弱勢者:「例如路邊賣水果的小販、無家可歸的流浪人……我總是看見他們,也很奇怪別人卻總看不見這些現實裏比較陰暗的細部。」
於是,藉着報道和寫作,房慧真造築一座屬於她和她所聆聽過、經驗過的「故事之房」,在這裏,她將人生的回憶和生活的場景片段分類儲納;在散文集《河流》中,房慧真叙述父親每年挾持般迫全家人陪他返鄉的情景,父親所失落的婆羅洲,對於生長於台北城南的女兒是一方無法指認的異域,那裏的溽熱酷暑,和父親給予的巨大惡意同等教人難受。
「在我爸步入老年癡呆以前,他的眼神就像條毒蛇,惡狠狠地盯着他的獵物——也就是我。」房慧真說起童年留下的照片中,清楚映現出父親是如何緊盯着身旁的女兒,那份純粹的惡恨教人膽寒:「後來,他的眼神卻已經像個把一切都忘得精光的孩子,完全沒辦法和他計較。」房慧真習慣性地皺起眉頭:「我的眼神這麼不親人,可能也是被他影響。」
如今,曾想方設法逃開家庭鏈鎖、流連於KTV、圖書館,游走於台北城中僻街暗巷的女兒,選擇從人類學和文學的角度,重新理解與還原父親,「他在台灣的遭遇像黃錦樹在〈馬華文學無風帶〉裏描述的:『僑生總是被認定是來佔本地生位子、來搶資源的,且課業往往墊底。唸錯音、寫錯字了都不自知。講話怪腔怪調。衣衫襤褸。髒兮兮的,像剛從臭水溝爬上來。(有史瑞克的味道)……』所以我嘗試從歷史的視點去看、去理解我爸的背景,以及那時代在台華僑被對待的方式——現在想起來,我爸感覺一輩子都沒有被人接納過,他大學時就離鄉到台灣念書,後來在華航工作一直到退休,幾十年都沒交過朋友,人們會因為他的族裔身分排斥他,在現實裏他一直是弱勢的、邊緣的,這形成他人格裏扭曲得厲害的部分,比起反抗多數,他寧可去欺負落單的弱小者。」
離群而乖戾的父親,彷彿是一個隱形磁場,將女兒也拉離了每一個本來「應該」要合宜融入的群體:「以前學校班上都有『女王蜂』型的女生,每次課堂分組活動,就明顯感覺到自己是被蜂巢丟棄的那個。」就讀金華國中,同學之間家世背景的階級差異,讓房慧真提早經驗了女孩間的心機角力,將她原本敏感的心思磨得更細更透明:「有些人說我身上有一種穿透力,可以探觸到採訪對象的一些深層的感情和秘密,可能是源於青春期的格格不入感,讓我比較容易察覺某個人在群眾中不經意顯露出來的樣子,像是某個不合群的、孤單的細節。」
這樣一個對集體、對話語和他人目光敏感至極的女孩子,要怎麼在需要大量臉孔與資訊交換的媒體領域站穩腳步——或至少,不受侵擾?「當記者對我也有些好處,能逼迫我把自己打開,不過我在團體中的格格不入感還是很明顯的,當和一群記者一起置身記者會,我還是覺得自己不屬於他們的世界。」回憶高中時,每一年的分班制度帶給她強大的不適感:「每次分班,我至少有整整一個月沒辦法交朋友。」
像月球的兩面,房慧真說自己其實也有另一張臉孔,與嚴重羞怯並存的是相熟後的歡快撒潑:「我其實是個蠻兩極的人,混熟了我反而可以非常活潑,但身在社交場合,心底那個幼小羞怯的房慧真又跑出來。身為記者大概不應該這樣,尤其在記者會上我看到其他記者非常積極地搶着問問題,記者的倫理又是很重輩分的,我覺得還好自己不像一般記者,要勤勞跑線拜碼頭地去養出來,但偶爾還是得闖進這種場合,每次都覺得自己像個怯生生的研究生。」房慧真笑笑:「不過我現在已經稍微不怕生了。」
掏出名片,就會有人渴求你的聆聽
二○一一年進入知名的《壹週刊》人物組,四年後轉進非營利媒體《報導者》,「房慧真」一名字從文字水域的慢泳者,躍而浮身為一張鮮明的、公眾性的面容;在新書〈代序一:第一件差事〉中,房慧真自述:「來當記者,起初只有一個很簡單的念頭,窮學生想要存點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私心,當記者之前,我已經開始出書寫作,我這一輩的創作者,沒經歷過戰爭離散與饑饉,都很難免於『經驗匱乏』的蒼白,吃過的米鹽一本書就寫完了,如何延續創作生命?當記者是一個好選擇。不必像駱以軍一樣夜夜守在酒館釣出好故事,只要掏出一張某某某記者的名片,就會有陌生人來到你的面前,渴求你的聆聽。」
如果小說是摻雜塵液的濁酒,散文就像杯清清白水:「散文是透明的文體。」房慧真說:「當記者,則是個收集故事的方便法門。我開始記者身分時,逢上台灣媒體變動最劇烈的時期,社會運動也相當多,身為記者,我勢必身在現場接受那樣的震盪,這個部分勢必日後會回過頭來影響我原先的寫作樣態。原本我習慣的散文筆法,是隔着一段距離去看世間的,是溫度比較低的,我想以後我寫的東西可能會更熱一點,因為記者工作,我不再覺得文字是專屬於我個人的東西,而是希望我的文字能為群眾、為議題、為他人所用。」
在新書《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裏,除了一篇篇以人物專訪所組建起的主要線索,透露身為記者的房慧真,而每一輯後的「拾遺」和附錄的別冊「私語」,則閃現了身為寫作者的情感容積:「我是先作為一名作家,再來才成為一名記者。」在一些媒體同業眼中,先已認定了房慧真的報道是相對濫情的,但她並不認同:「我寫報道時,會刻意去節制情感。在《報導者》時我報道了新屋大火,這個題材其實很催淚,但我有意地裁減灑狗血的因素。如果要說我濫情,不如說我真心地熱愛每一位受訪者,面對每次採訪我都盡全力去準備,並不會因為我是一個作家、握有很多文學武器,我就可以任意地抒情。」
談起第一份記者工作的主管董成瑜,房慧真語帶柔軟與感激:「董成瑜很清楚她想要的風格,她本身也不是長袖善舞型的,她找來的記者,也都是不太懂該怎麼跟群眾打交道的。一般來說,跑線記者得跟各種階級、類型的人物都好好混熟,但董給了我們一個特別的空間,不像傳統媒體需要出去搜線索、搏社交,給人的感覺也較沒有侵略感。」然而,異類依然有異類的法門:「我們這種人的武器是『夾藏』:比如說有位人物組同事,個性非常安靜低調,某次採訪《小時代》作者郭敬明時,他直接亮出對方以前的照片,問對方是不是整形過?我想我們是這一類人,在害羞的外表之下,隱藏着純粹的銳利。」
一切皆有可能
無論是作家或記者,都需要比常人更強健幾分的體魄打基石,但房慧真的意志似乎比她的體格更強韌:熬夜晏起、不吃早餐,因為工作和寫作的緣故,一整天釘坐電腦前不動更是常態:「整天坐着寫稿,會帶給身體很大的負擔,特別是我真正開始寫稿之前都得磨蹭上一大段時間,差不多要到傍晚才真正開始寫。我想是不是因為我星座本命屬水星逆行,導致寫稿子特別煎熬?不僅是寫,改稿也非常痛苦啊!連自己寫的東西我都非常抗拒重新去讀、去修改,對自己的作品討厭到這個地步,是不是不太對勁啊?」房慧真對自己撇撇嘴:「我現在盡量告誡自己不要熬夜熬太晚,稿子寫到凌晨,搭捷運末班車或步行回家,回到家再讀一下書,讀到凌晨四五點便睡覺去。」
許多人問:房慧真什麼時候寫小說?相對周遭人的急切探詢,她顯得慢條斯理,像一頭摸清自己毛球的貓:「我非常喜歡歐康納(Flannery O'Connor)的小說,她只寫一些小鎮上發生的事情,卻包含了不見血的暴力,呈現出某種奇妙的神秘主義和宿命論,連她自己也是個怪人,她曾經寄居在另一位作家好友莎莉.菲茨傑拉德(Sally Fitzgerald)的家,後來因為罹患紅斑性狼瘡,回到農莊休養;歐康納非常喜歡禽鳥,自己也飼養孔雀,她也描寫一個故事,叙述一座詭異的莊園裏豢養着孔雀……孔雀這種生物,外表非常美,叫聲卻難聽極了,這類具有強大張力的對象對我來說非常吸引人。」房慧真心中自家打量的小說尺寸,則是切符公眾之身的:「如果要寫小說,現在的我比較想去寫關於社會議題的作品,像是宮部美幸早期的作品,就比較符合我想要的樣子。台灣目前以社會題材為主題的小說不多,但是有,例如平路、王聰威就已經在寫了,但那比較像以一個獨立事件去觸動小說家的想像機關,而我畢竟我當了記者,既然走了這遭,就想要在自己的寫作中注入更多的現實經驗。」
在別冊的「記者私語」裏,房慧真原來想放置許多她親手拍攝、關於曾置身的抗爭現場與運動紀實的照片,即使最後未能收錄,但這些每一個親炙的現場、事件、名字,像潛伏地表的坐標,標註着她的報道之路:野草莓學運、苗栗大埔事件、華隆紡織罷工事件、反媒體壟斷、三.一八學運、香港雨傘革命、香港旺角魚蛋事件……見證過眼淚、鮮血、黑夜裏的激情與散會後的孤寂,對於近年港台前湧後繼的社會運動,房慧真持着何種理解,或揣摩?
「雨傘運動期間,大部分目光聚集在金鐘、旺角的抗爭現場,但當時也有另一個位在將軍澳的運動現場,正是《蘋果日報》的總部,運動期間,一幫不明人士圍住總部大樓,那些臉孔看起來都像混黑社會的,一個個兇神惡煞地把報紙運送路線團團堵住,而記者就得充當護衛報紙的警衛。我當時人在金鐘、旺角一帶,看到新聞時非常震懾,為了捍衛媒體自由,香港記者居然需要做到這種程度!平常我們說記者是『用筆如劍』,但香港記者除了拿筆,還必須抄起棍子去打,加上《明報》前總編輯劉進圖先前曾當街遭砍,這一切讓我感到香港媒體的處境比台灣嚴峻得多,但在險惡中我們還能看到一點希望,譬如我們看見《蘋果日報》員工是如何用盡全力去捍衛自己的公司,黎智英本人也住在帳篷守衛金鐘。即使運動結束後,許多媒體的態度急轉直下,可以想像運動落幕後,香港媒體所面對的是政治收編的巨大威脅。匈牙利作家米克洛什.哈拉茲蒂(Miklós Haraszti)的作品《天鵝絨監獄》,講述東歐冷戰之後,遭受蘇聯控管的種種審查制度,我覺得現在的香港媒體正面臨類似的情况。」
香港媒體面對的是國家機器的輾壓和法西斯式的控管勢力,而台灣媒體的情况又是如何?「我覺得台灣如今正處在一個缺乏真正的世代正義的狀况裏。」房慧真說:「許多新媒體可能都是出自舊媒體的老班底,仍由中堅分子掌握,我們看不見世代傳承的空間。《報導者》是比較特殊的例子,編制裏一半以上的記者是小於三十歲的年輕世代,不同世代之間必定得磨合,但都以基本的新聞專業為前提,盡量讓年輕記者做他們想報道的題目。以前在《壹週刊》,階級太嚴明了,我這樣的基層記者必須花費很大的力氣,才有可能說服主管讓我採訪我想訪的對象和題材;通常這種情况下,記者本身是沒有自主權的,更別說採訪完還要不斷改稿了,我覺得,台灣媒體接下來面臨最大的難題是商業面的生存問題,大多數媒體仍需要背後資金才能運作下去,這樣怎麼做得到編輯台自主?再來,是世代之間的正義問題,我們到底能不能開闢一條新舊傳承的道路?」房慧真微微揚起臉,皺眉而笑:「現在正是轉型的陣痛期,不管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後記:唯有在自由中,我們才能觸及真實
「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疑這才從火宅中出,所以枯焦。這樣,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成無量數影,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 」(魯迅〈死火〉)「我覺得自己的慢熱性格,有點像魯迅說的『死火』。」房慧真說。第一次正式見面之前,大家是在同一個臉書同溫層裏摀着搵着的族類,見到彼此她彷彿更緊張一點,一張乾淨臉孔素素地窩在寬鬆針織長衫裏,她說自己又犯上過敏和換季引發的輕微氣喘;談話間,她凝坐在一壺熱茶之後,茶霧氤氳,瀰漫上也犯過敏的我的眼睛,使她看起來像一抹忽隱忽現的速寫。
即使是平常,一個人通常不止有一張面容,看起來可能也不總拘於同一副形貌,但聲音卻往往是不大變化的。說話時的聲調、起音的步伐、斷寫的節奏、呼吸的留空,可以刻意地控制、調度,但難掩那源自於體內彷彿先植基因般的節奏,與我們的現世生活和人生事件,如順或不順的水流隱約呼應。
一個人的聲音是由他人決定的,那揑塑的力量來自你還幼小無力的階段裏,別人是怎麼樣地待你、對你說話,小孩子是沒有辦法選擇的,僅有的權力全來自於身邊大人的同情。於是,我們學會博取感情的發聲方法,去保護自己渺小的謊言,並從那些謊之中攢取一點點自由。
唯有在自由中,我們才能觸及真實。
因為這次採訪的緣故,我幸運地遇見一個可能曾和我一樣、曾被成人那強大近乎暴力的意志揑揉、捶打過的心靈。這顆心的主人說話的聲音偏低,帶有溫柔的鼻音(很可能是過敏的緣故),透過她的聲音,似乎能看見她的思緒在馳跑、情緒在流轉,像一簇簇不受束縛的電花:「『死火』的外層是涼的,探進內層才是燃燒的火焰。我相信自己最原先是個有着熱熱溫度的人,後來才長出一層覆在表面的冰殼。」
但我一點也不感到冰冷,我知道那人有一副烈火般心腸。
文:崔舜華
人物攝影:蔡琳森
統籌:冼偉強、袁兆昌
編輯:袁兆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