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先死的是祝英台,梁山伯會否到她墳前殉情?如果一天你離開了這個世界,你會希望愛的人隨你而去還是好好的活下來?」
***
樑:
我曾經想過,如果他從來沒有在我的生命裡面出現過,那會怎樣?
或許,我會少很多煩惱,可是也會少很多歡樂。他帶給我的東西,是我無法用言語或文字形容的。
雖然他只是在我悠長的生命裡面出現過一段很短的時間,但我還是很高興他曾經出現過……
***
筑:
我常常都在想,如果他從來沒有在我的生命裡面出現過,那會怎樣?
或許,我會少很多悲傷,可是也會少很多歡樂。他帶給我的東西,是我寫三天三夜也寫不完的。
雖然生命是那麼短暫,但是有他來過,就已經足夠了……
***
樑:
一坐上的士,我就亳不猶豫的說出了差不多十年沒有說過的學校名稱。
真的沒有想過,十年沒有回來香港的我,最想去的,還是當年的學校。
本來從美國去上海公幹,只會在香港留一個晚上,在機場酒店睡一覺早上就要轉機,所以沒打算找任何人。想不到今天早上到了機場,航空公司職員卻說上海那邊天氣很壞,最快也要到下午飛機才可以起飛。
難得可以在久違了的香港多留半天,當然不可以只待在機場,我決定出來走走。
其實我也沒想過自己一去就是十年,可是美國那邊的工作真的很忙,本來打算每年至少回來香港探望媽一、兩次的,結果三年都沒辦到,最後反而是媽退休後過來美國探望我。
媽知道我分身不下,而且她自己又很喜歡那邊的生活,終於我申請了她過去定居。就連她最後離開香港那一次,也是由嘉文特地回來替她打點一切的,我半點忙也沒幫上,說起來還真慚愧。
連媽都來了美國以後,我就把回香港的念頭完全拋下,專心的在那邊工作。雖然,我偶爾還是會想起我在香港的同學、朋友……
十年沒見,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先生,前面車子很多,你想在這裡下車自己走上去還是在車上再等一下?」
今天不是星期天嗎?為甚麼學校會有這麼多車子的?
「我在這裡下車好了。」雖然在美國這麼多年來很少運動,人也胖了,可是一條行人天橋和一條不太短的斜路應該也難不到我吧?
下車以後,我才看到欄柵上掛著「九十五周年校慶開放日」的橫額。九十五周年?對啊,整整十年了。
我上一次回來是八十五周年校慶開放日,想不到今天回來竟然又碰上開放日。
我想我真的是年紀大了,雖然慢慢的走,可是到達校門時還是有點氣喘。抬頭一看,整所學校的感覺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看來學校在這十年裡面曾經重建過。不管是教室、禮堂、運動場都和從前不一樣,變得更先進更漂亮,看起來比較像是一座購物商場。
雖然它變漂亮了,可是我有點失望,因為我找不到半點熟悉的感覺。我到處逛,特別是一些人少的地方,希望可以找到一些和當年沒甚麼分別的東西。
在通道的盡頭,我看到兩個臉色很難看的學生一邊在拆掉一塊展板上的圖片和文字,一邊在罵髒話。
我一時好奇,走過去問:「怎麼了?」
他們以為是老師,嚇了一跳,看到是我才鬆了一口氣。
我看了看他們拆下來的文字,寫著「學校七不思議事件」。我問:「開放日還沒完,怎麼把它們都拆了?」
其中一個很不爽的說:「校長說我們不應該導人迷信!」
「不需要這麼認真吧?每所學校都會有這樣的傳聞!我當年在這裡唸書時也有啊!」
另一個學生說:「你也是在這裡唸書的?就是說嘛!我們現在的校長也是學校的舊生,他應該和你一樣想法才對!」
「現在的校長是學校的舊生?」對,我當年那個應該早退休了。
「對啊!他人很年青,可是思想很守舊!」
我失笑:「你說得這麼大聲,當心被人聽到!」說著我就打算離開。
那個學生突然把一張傳單塞到我手裡:「這是給你的,不要讓老師……特別是校長看到!」
我笑著把傳單摺好放進褲袋,然後往當年教室所在的位置走去。
看到學校其他地方的樣子,我心想當年的教室應該已經變成完全不同的樣子了。
想不到的是,當我一步一步的走過去,竟然發現那教室還是和當年一模一樣……
***
筑:
今天雖然是開放日,可是房間裡面很靜。別說是掉一根針,就是呼吸的聲音也應該可以聽得很清楚,可是我甚麼聲音都聽不到。
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寧靜,可是不知道為甚麼,今天總是有點心緒不寧,好像有甚麼事情將會發生一樣……
應該不會吧?要發生的,應該早就發生了。
可是,如果它不會發生,那麼我在這裡等甚麼?
對啊,我在等甚麼?
我等的是……
***
「我決意沉迷下去 放眼迎以後
人尋求自尊 你心中感覺否
人如何長久 卻了解不夠
縱獨自飛走 完全不想悔疚」
《執迷不悔》──王菲/陳少琪
***
樑:
我真的覺得有點難以置信,整所學校都不一樣了,可是這教室卻絲毫沒變。
我伸手想把門拉開,可是開不到。我用力再拉一次,還是開不到。
可能已經荒廢太久,連門把也壞了吧?我轉身準備離開,忽然聽到輕輕的一聲:「喂!」
我回過頭去,沒有看到人。我想了一想,終於再拉了一次教室的門。這一次,我一拉它就打開了。我探頭進去,聞到一陣很強的氣味,我想,已經很久沒有人把這門打開過了。
我等了一下,心想裡面的氣味應該消散了一些,便慢慢的走進去。
桌椅的排列和當年一樣,只是多了厚厚的灰塵。地上有明顯沙泥堆積過的痕跡,而教室也比從前暗了很多。
我走到教室左邊的窗戶一看,以前窗外的是一個山坡,光線可以斜斜的透進教室,白天不把燈打開也很明亮;現在窗子有一大半都被泥土遮蓋,只有微弱的光線從頂部照進來,因此教室暗了這麼多。
我走到從前坐的位子,拿紙巾把椅子上的灰塵抹去,然後坐下來。
我把學生塞給我的單張拿出來看,那些所謂的「不思議事件」,不過是「學校從前是亂葬崗」或者「晚上看到穿古代衣服的人經過」之類差不多每所學校都有的傳聞而已。
比較特別的,是最後的一件,說的是學校唯一一個沒有在重建工程中改建或翻新的教室。每一次有工人想要在那教室動工,都會出現不同類型的大小故障,不是電力中斷就是機器失靈,不是工人跌倒就是儀器摔壞。前一天明明天氣很好,動工那天又會忽然狂風暴雨,工人不是來不了,就是來了以後要忙著把教室的積水抽掉。
每一次想要動工,都會有不同的事情發生,有些工人甚至擔心堅持動工會更出現嚴重的事故而拒絕在那裡工作。幾位神父曾經來進行過一些宗教儀式可是似乎不太湊效,最後校方決定不對這教室進行任何工程。
我一邊看一邊笑:「那群小子,說得真誇張!怪不得被校長罵!」
他們說的,應該就是我身處的這教室吧?還好有這樣的傳聞,不然連這學校裡面最後一個我熟悉的地方都沒有了。
我把單張放在桌子上,發現桌子也是一樣的滿佈灰塵,於是我又拿了一張紙巾抹了好幾遍,然後伏在桌子上。
我從前也很喜歡這樣伏在桌子上。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睡著了,只覺得好像在朦朦朧朧之間聽到一些很輕的聲音。
我坐起來一看,發現教室裡面多了一個人。看到他的背影,我幾乎不用想就知道他是誰,因為他和我一樣,也是坐在當年的位子上。
我叫了一聲:「喂!」
過了半秒,他緩緩的回過頭來。沒錯,果然是他,是我十年沒有見過的筑。
***
筑:
彷彿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我一回頭,就看到了樑。
雖然他胖了,可是我還是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一眼就認出了他。
「嗨!」當我從嘴巴吐出這個音時,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我很久沒有說過話一樣。
他露出熟悉的笑容:「你好嗎?」
我看著他,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便笑著點了點頭。
「好久沒見了,你還是老樣子,好像完全沒有變老一樣!你看我,胖成這個樣子!」
「還好吧!」我不是一眼就認出了你嗎?
「甚麼還好,我從前是校隊運動員耶!你看我現在的樣子,想騙人說自己不是差不多四十歲也不行了!」
「甚麼差不多四十歲,你也說得太誇張了吧?」我們明明才……
「你的樣子真的就像十年前一樣,你說你未滿三十歲只怕也有人相信!不過學校畢竟也九十五周年了,我們想不認老也不行!」
我愈來愈糊塗了,甚麼差不多四十歲,甚麼九十五周年……
「我們十年沒見了,這十年以來,你到底幹過甚麼?為甚麼外型可以保持得這麼好?」
十年沒見?這麼久了嗎?那……這十年以來,我到底幹過甚麼?
不是啊,我不是不久以前才在百貨公司門口碰到過他嗎?後來我聽說他要離開香港去美國工作,然後我就回來學校的開放日,看他還記不記得當年的承諾……
我忽然驚醒:「今天是學校的開放日……」
他說:「對啊!」
「……你回來了。」
他點頭一笑:「沒錯!」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這裡還是老樣子。」他站起來:「一回到這個教室,就想起很多在這裡發生的事。」
然後我們就開始說起從前的事來,沒想到他還記得那麼多。
聊著聊著,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是坐今天的飛機離開嗎?」
「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我……聽說的。」
「可是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甚麼時候要走?」
「最快也要下午,還可以多留一會……」
「是啊?」我看一看手上的腕表,上面顯示的時間是三時十五分。
三時十五分?那現在不是已經是下午了嗎?
不對,三時十五分……我記得我上一次看腕表時已經是三時十五分了。
上一次?上一次是甚麼時候?上一次……我的頭忽然很痛。
我想起來了,我終於想起來了。
那天是學校的八十五周年校慶開放日。我獨自回來,遇到小才老師,然後自己走進了這教室。
我伏在桌子上睡著了,好像曾經聽到外面傳來一把和樑很像的聲音,可是我沒有出去看。如果真的是他,他一定會進來。於是,我繼續留在教室裡面等。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被另外一些聲音吵醒。我張開眼睛,發現教室很暗。我往窗外一看,原來天氣不知道甚麼時候變得很差,又刮風又下大雨。
我看了看腕表,剛好三時十五分,也是我們當年下課的時間。我忽然聽到一些沙泥沿山坡滾到窗外的聲音,我站起來想要走過去看時,幾個窗子同時破了,大量的沙泥從窗外湧進來,把教室裡面的桌椅推倒,衝力更把我整個人推到撞向另一邊的牆上。
我的後腦重重的撞到牆上,然後我就昏過去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才慢慢的醒過來,我發現我全身除了頭部和左手手腕外全部被泥土掩蓋,動彈不得。我不敢張口呼救,我怕泥土會湧進我的嘴巴。
我想,應該會有人來救我吧?
憑著一點微弱的光線,我依稀可以看到腕表上顯示的時間是三時十五分。
三時十五分,就是說……還有三個小時他才離開香港,我還有機會可以見到他。我一定要撐下去,至少讓我再多見他一面,一面就夠了。
雖然我動不了,可是我身體有不少地方都感到十分疼痛,我懷疑有肋骨斷了,可是我一定要忍住。
我不斷的對自己說,他承諾過的,他一定會回來的,我一定會等到他的,一定會……我活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這樣樂觀過,可是如果我不這樣想,我怕我撐不下去。
後來,我有聽到外面有一些聲音,可能是來救援的人吧?真好,很快可以出去了,可以見到他了,說不定他也知道我被困在這裡呢?
可是過了不久,我聽不見外面有聲音了。到底是天氣很差讓他們無法救援,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有人在這裡?
再耽誤下去,他就要走了,我就是被救出去也見不到他了!
我再瞄了一下腕表,還好,才三時十五分而已,還有三個小時他才離開香港,我還有機會可以見到他。
不對,我上一次看腕表時不是已經三時十五分了嗎?就是說,我的腕表已經壞了?現在可能已經是五時,七時,甚至深夜了?
換句話說,他已經離開香港了?不管他有沒有回來過,我也見不到他了?
在那一刻,我很想大聲的叫出來,可是嘴巴一張開,泥土就不斷的湧進來。剛流出眼眶的淚水,也混在濕潤的泥土裡。
我只覺得身體和心靈都很難受,然後全身一陣抽搐,忽然覺得自己整個人輕了很多,痛苦的感覺也好像消失了。
我不再感到被泥土壓著,也不再感到肋骨斷裂的痛楚。然後,我聽到有人說:「生命探測器沒有反應。」
「可是先前是有反應的啊!」
「或許先前的探測結果出錯,也說不定……在裡面的人已經……」
你們在說甚麼?我不是還在這裡嗎?
「沒辦法,現在雨還一直在下,而且這教室的結構還安不安全我們也不知道,萬一它倒塌了怎麼辦?」
「再說,生命探測器都已經沒反應了,就是裡面真的有人,現在進去也來不及。我們先收隊,待天氣好轉再回來吧!」
「喂!喂!」我張口大叫,可是他們完全聽不到。我回頭,卻看到自己的身體幾乎完全陷在泥土裡。
為甚麼我可以看得到自己的身體?難道說,我已經離開自己的身體了?也就是說,我已經……
對,所以他們說生命探測器已沒有反應。
那麼我現在該怎麼辦?是不是會有「人」來把我帶到天堂或地獄?可是,我哪裡都不想去,我只想留在這裡,這裡有我最美好的回憶,而且我還在等他回來。他一定會回來的。
於是,我決定了留在這裡。
風雨過後,救援人員把整個教室的泥土都清理好,始終沒有找到我的身體,因為我把自己藏起來了。而且雖然有人說好像見到有人進入過教室,可是他們也不確定山泥塌下時那人還是否在教室裡。
我的家人發現我失蹤,當然也有報警,知道學校發生意外後,也有懷疑過我可能曾經到過那裡。問題是,誰也找不到我的身體,也沒辦法證實我當時在現場。就這樣,他們只好放棄。
不知道是因為教室受損還是因為這個有人失蹤的謎團,學校沒有再使用這個教室。第二年的暑假,學校整棟要重建,當然也包括了這個荒廢的教室。
可是我不喜歡他們來打擾我,更不希望他們把這個充滿了我的記憶的教室拆掉,於是每次他們要動工的時候,我就會製造一點意外事故,讓他們無法施工,最後知難而退。
然後,我就一直留在這裡。奇怪的是,每當到了晚上,我竟然可以看到這八十五年以來在這教室發生過的事。原來多年以來,曾經有過不少像我和他的故事發生,當中自然包括了小才老師和他的同學大材。而且,當小才老師回來學校任教以後,原來他常常會在下課後或者星期六偷偷地來這教室,看那蝴蝶標本看半天,當中包括了我看完電影《梁祝》後回來責怪他的那天,還有樑和我吵架後回來吻了他的那天。
原來歷史總是不斷重演著……只是,我沒辦法看到這教室以外的事情,不知道其他的人到底有沒有好的結果,還是每一對都像我和樑,又或是小才老師和大材一樣的下場。
有時候,我會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可是有時候,像剛剛一樣,我會忘了發生過的事,以為自己還是活在十年前回來學校等他的那一天,當我忽然覺醒時,又會感到很難過……這段日子以來,我就是不斷重覆著這個迷惘然後驚醒的殘忍過程。
終於,十年過去,他竟然真的回來了。可是,我已經……
***
「文明完了 日與月墜毀
世界破碎了 這裡一切都毀滅
夷平城市 天崩跟地裂
就算滅盡滅絕 留低只有我心不死」
《我心不死》──陳慧嫻/黃偉文
***
樑:
他看著腕表,整個人呆住了。
「你還好吧?」我有點擔心。
他的表情很奇怪:「我……不知道。難得我終於可以……應該是很高興的,可是……」
我搖搖頭:「你還是像從前一樣的……」
他忽然問:「你要走了嗎?」
「甚麼?」
「可以多留一會陪我嗎?」
「在這裡?」我皺眉:「不是吧?」
他咆哮:「不行嗎?我也在這裡等你這麼久了!你就為我多留一會不行嗎?」
「我不是……」
「你知不知道我等你多久了?你就打算只和我聊幾句就走了嗎?」
「你……」
「我可以讓你進來,自然也可以讓你離不開這裡!你不相信的,就去拉一下門把!看你能否把門打開?」
我走過去:「你怎麼了?你知道自己在說甚麼嗎?」
他的臉色很難看:「我知道!我現在很清醒!就是因為我很清醒,我才會這樣說!只要你離開這裡,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抓住他的肩膀,卻發現他的身體很冷:「你還好嗎?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的雙眼出現了紅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我也有點激動:「好啊!你要我留多久?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年?五年?還是十年?十年夠了嗎?」
他抓住我的手:「我不是在說笑!」
我看著他雙眼,大吼:「我也不是!我問你,十年夠了嗎?」
他想要說話的時候,忽然摸到了我無名指上的戒指。他身體抖了一下,頓了一頓,才問:「你……結婚了?」
「對啊,六年了,還有一個兒子。」
他忽然平靜下來:「孩子……多大?」
「四歲。」
他喃喃自語:「對啊,都十年了……你結了婚生了孩子有甚麼奇怪?奇怪的是我才對……」
「我……」
「孩子……像你嗎?」
我失笑:「像啊!糟糕吧?」
他搖搖頭:「不會啊。像你也沒甚麼不好……」
我看著他,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我想,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會這樣說。」
***
筑:
我從來沒有像剛剛那樣對他說過話。我就是最忿怒最難過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對他咆哮過。
更甚的是,我說的話,根本不是我會說,更不是我該說的。
忽然驚覺自己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讓我失去理智了。可是,他竟然好像完全不介意我說出這樣過份的話。
「對不起,我剛剛……」
他打斷我的話:「別這麼婆媽好嗎?」
我看著他的臉,有很多話想說,可是甚麼都說不出來。
我想問他還惱不惱我當年的決定,想問他那時候為甚麼要吻小才老師,想問他的太太是誰,想問他記不記對我許下的承諾,想問他這麼多年來有沒有想起過我,想問他如果我從此不再出現在他面前,他會不會忘記我……
當我不知道從何問起時,他忽然把我緊緊的抱住:「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很多話是不用說的。」
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人的體溫,原來是這麼溫暖的。我抓住他的肩膀,半個問題都沒有問,他剛剛的一句,彷彿已經回答了我所有的問題。
從十年前回來學校的那天起,我等了這麼久,本來就沒有期盼過他出現以後我們可以有甚麼樣的發展。我早就明白,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會有回報,也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會有結果的。我只是想再見他一下,確定他一切還好而已。
現在他出現了,更告訴我說他結婚生孩子了,我還求甚麼?別說我已經不是活在這世上,就算我還活著,除了祝福他,我又可以怎樣?在這世界上,不是說你多久都願意等就一定能等到你要等的東西,我雖然等了十年,畢竟也讓我等到了要等的人,我還能不心足嗎?
雖然是有遺憾,可是我們曾經相遇、同行、走散……然後重逢,有過這樣的經歷,也應該覺得滿足了。
我抱住他,在心裡想著:「謝謝你,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謝謝你帶給我的一切……」
***
「可會恨我 那一次做錯
沒法飛奔於當年從頭識過
想抱著你 去解釋經過
為你分擔心中無窮痛楚」
《也曾相識》──譚詠麟/潘偉源
***
樑:
我沒有騙他。我剛剛所說的十年,是真的。
十年以前,我在去美國工作以前特地回來參加學校的開放日,因為我沒有忘記我說過的話。我知道開放日的日期後,把要乘坐航班的時間改遲了,就是為了要回來學校。
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那麼執著,我也不確定他是否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可是我覺得自己一定要這樣做。
如果他出現,那我就親口的和他道別;如果他不出現,那就代表他已經把從前的一切放下了,我也可以走得安心。
當我在運動場和學弟踢足球時,我忽然感到場邊有人在看著我。我回頭一看,那個人,不是我想的筑,而是應該早上坐飛機去了美國的嘉文。
我走過去:「妳為甚麼會在這裡?」
她盯著我:「那你呢?你為甚麼會在這裡?」
「我……」
「你到底還有甚麼放不下?為甚麼一聲不響的把機票給改了?」
「我只是想回來看一下……」
「好啊,你現在回來了,你滿足了嗎?你的心結解開了嗎?沒有吧?因為你一直都沒有真正面對過你的問題!」
「……」
「你還要再逃避多久?我不知道你當年在這裡失去過甚麼,讓你一直無法放開自己去接受別人對你的感情,可是我告訴你,你再這樣下去,你只會失去更多!當你終於醒過來的時候,就是覺得後悔也太遲了!」
「……」
「失去了的東西,你已經沒辦法再找回來;可是還未完全失去的,你還有機會把它抓住。你想任由自己失去更多,是你的自由,可是我已經沒辦法再看著你這樣下去!我想,不再待在你身旁看著你這副德性也是我的自由!再見!」
說完以後,她轉身就走。
在那一刻,我才忽然明白,我因為曾經對一個人說過一些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說得出來的心底話,但結果還是阻止不了對方離開,因此我再也沒法對人敞開心胸。
差不多整整十年,不管在我身邊的是誰,我都沒法完全放開自己去和她相處,因為我怕自己不管付出多少最後還是會再次失去,更怕當年的無力感會再次出現。當對方決定離開時,我也不會嘗試去挽留,因為當年的失敗在我心裡面留下的陰影一直揮之不去。
別說是筑,就連我自己也無法相信,我在這段時間裡面原來從來沒有放下過他,也因為他而無法和任何一個人認真地交往。所以我剛剛才會問他十年夠不夠。
或許,我對他的還不算是愛,可是這也肯定超越了一般的友情吧?
他當然不會明白,可是我也不打算向他解釋。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很多話是不用說的。
我真的很感激嘉文,是她把我罵醒的,我想她比我更了解我自己。雖然到最後和我結婚生孩子的不是她,可是她永遠都會是我一個十分珍惜的朋友。
至於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如果我這次回來香港只可以和一個人重遇,那我一定希望那個是他。而且,是一個幸福快樂的他。
可是,從他剛剛的表現看來,似乎他的性情還是和當年差不多,沒有變得更快樂。我一方面為他感到有點擔憂,一方面對他竟然可以不被多年來的生活經歷所改變而感到有點不可思議。
我不知道可以說甚麼去開解他、安慰他、鼓勵他,所以我只能緊緊的擁抱他,希望他可以感受到我對他還是像當年一樣的關切。
就這樣,我們在沒有其他人的教室裡面擁抱了很久。
當我慢慢把筑放開時,似乎看到他眼中閃著一點淚光:「怎麼了?」
他搖搖頭:「沒甚麼,只是高興而已……」
我還沒說話,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叩門的聲音,有人大叫:「裡面有人嗎?」
我回答說:「有呀!」
外面的人好像聽不見一樣,繼續大叫:「裡面是不是有人?開門呀!」
當我想要走去開門時,筑忽然拉了拉我的手臂。
我回頭,只看到他笑著張開嘴好像在說話,可是我完全聽不到他在說甚麼,只是從他的口型猜他說的好像是:「我真的很……」
「快點開門!」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伏在桌子上,我坐起來,聽到外面叩門的聲音愈來愈急速。
我走過去把門打開,外面站了五六個表情奇怪的人。他們看到我把門打開,先是嚇了一跳,然後就七嘴八舌的說:「你怎樣進去的?你怎可以擅自進去?你知道這是甚麼地方嗎?為甚麼我們叩門叩了這麼久,你一直不開門?」
我不明白他們緊張甚麼:「你們要進來就自己把門打開呀!」
「如果我們可以把門打開,我們早就做了……」
忽然有一個人在他們後面說:「好了好了,人出來了就別再說了!」
他們聽了,紛紛站到一旁:「知道了,校長。」
我看他一眼,問:「你是校長?」
皮膚有點黝黑、身材高壯的他笑了一笑:「對啊。」
「不好意思,我是舊生,好久沒回來了,回來看一下而已,不知道你們有甚麼規矩。」
「沒關係,你沒事就好。」
「我?我只是在桌子上睡了一會,會有甚麼事……」我回頭看了看空無一人的教室,想了一想:「好像還作了一個夢,見到了一個好久沒見的同學……」
原來只是一個夢,我想我心裡真的很想見到他,所以才會……這樣也好,那個不太快樂的他只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說不定他現在正幸福快樂地生活著呢?一定是這樣!他的人這麼好,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校長的表情有點奇怪:「是嗎?你也在這教室上過課?」
「對啊!」我看了一下腕表:「哎,我也差不多要去機場了。」
「歡迎你下一次再回來。」
「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甚麼時候了……」我說著,忽然發現自己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張有點殘破的便條紙。我把它交給校長:「這應該是在教室裡面撿到的,還是交給你吧。」
「謝謝你,再見!」校長看也沒有看,就把它放進了褲袋。
我走了幾步,回頭再看了看那教室,在心裡面說了一句:「再見了!」
***
筑:
我在教室裡面目送樑離開,一直到他應該走得很遠時,才揮了揮手。
像當年一樣,堆在教室窗外的泥土再次沿山坡滾下,把窗子弄破,然後填滿整個教室,不同的是,這次的泥土裡面,會出現我收藏了多年的骸骨。
在教室外的學校職員嚇得魂飛魄散,不是去報警就是去找人幫忙,只有校長一直站在那裡。
雖然他看不到我,可是他看著堆滿泥土的教室低聲的問:「剛剛的那個,就是你一直在等的人?你等到了他,終於可以放下了?」
我沒想到他竟然好像猜到了事情的大概,難道他也有相似的經歷?
他喃喃自語:「可是,我要等的人……」然後,他好像看到甚麼似的,忽然在近教室門口的泥土堆徒手挖了起來。過了一會,他用擦破了皮的手從泥土堆中拿出了一個破木盒。
我認得那個就是原來放了小才老師的蝴蝶標本的木盒,可是現在蝴蝶標本已經不見了,只餘下那個破了的木盒。
看到校長拿著木盒時的表情,雖然他的臉我不太認得,可是我也猜到他是誰了。
我有話想要告訴他,可是我的身體愈來愈輕,開始慢慢飄走,而且張開嘴巴也沒辦法再發出任何聲音。
當我正在乾著急時,我看到校長把木盒輕輕放下,然後從褲袋裡拿出一條手帕想要擦他手上的血。
當他把手帕打開時,看到裡面夾著樑先前交給他的那張便條紙。雖然埋在泥土中十年,便條紙有點破損,而墨水也有點褪色,但還可以看到上面寫著一個電郵地址:「siuchoi_1984@gmail.com」。
他拿著那張便條紙,反覆的唸著那個電郵地址,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鬆了一口氣,任由身體繼續飄遠,在穿越雲層以前,再看了看那教室,在心裡面說了一句:「再見了!」
然後,我進入厚厚的雲層中,我閉上眼睛,往事一幕幕的浮現……而我的嘴角,一直都是揚起的。
***
「多得這雨勢 將煙花撲毀
才令我體會 凡事會枯萎
多得這剎那 不小心脫軌
遺憾才會令你 珍惜得徹底
同渡過這盛世 隨手都採到星火的美麗
但我怎知道這份執迷 抱入來世 仍在你軀體」
《今生不再》──黎明/林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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