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散》
唰地一聲,穿著鐵鞋、行動不便的女售票員拉開了老戲院的門簾,打開了放映廳內的燈光,裡面空無一人,只有一張張捧著紅色座墊的椅子晾在那兒。女售票員看似舉步維艱又彷彿習以為常地,提著掃帚與畚箕清潔著走道,每踏出一步,就是一聲金屬磨擦所發出的咿唷滴答響,規律得像鐘擺讀秒一般。鏡頭遠遠地定在那兒,凝視著她慢慢地繞著走道,上去,下來,然後走出銀幕之外,最後只剩下空鏡頭伴著那依然穩定清脆的腳步節奏聲...
在《不散》這部電影步入尾聲時,這段長達數分鐘、宛如從攝影機二十四小時監拍的影帶中隨機剪出來的畫面,擺在這裡,並不是用來考驗影迷耐力與專注力的把戲。而相反的,它就像是催眠術一般,讓此時正坐在戲院裡絨布座位上的觀眾們,全盯著銀幕上那些空曠寂寞的椅子看著,而不知道在那一秒,會突然驚覺,眼前那一張張神情漠然的椅子,似乎與自己屁股下已經坐得暖熱的座席,並無二致,它們都承載著一場又一場、來來去去的觀眾們,所遺留下滿滿的記憶與情緒。
老戲院、時間、記憶,構成了這部神奇、迷人又感傷的作品,《不散》。
在這部關於「看電影」的電影中,環境是寫實的,光線是寫實的,甚至連時間的流動都是近乎真實的,而攝影機也多半只是靜靜地杵著,毫無炫技的色彩,對於角色,也刻意專注於外在行為的描寫,精簡到幾乎只有點綴的對白,更把直接的心理層面剝除,彷彿要保持純然的冷淡客觀。然而,這整部影片的氣氛卻是帶有極端主觀的色彩,蔡明亮導演大膽又細心地以混淆時空邏輯的敘事,不僅讓影片散發出某種夢樣的、靈異的氣氛,也藉此奇妙地探索了「看電影」這回事的多樣感觸。
首先,一部六○年代的老電影《龍門客棧》在二十一世紀初即將歇業的台北戲院中做商業放映,根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另一廳映演的則也是六○年代老片:安東尼奧尼的《情事》,或是99年的韓國同譯名電影)。剛開場時滿座賓客,影片結束時卻空空如也,而當電影正在放映的同時,兩個猛吸燒酒螺的中年婦女、一個狂嗑瓜子的濃妝阿姨、幾個不斷在換座位的老人、兩個藉著電影追憶過往的老演員,在一個偷溜進場的日本觀眾見證下,有時出現,佔據了畫面的焦點,一會兒卻又見不著行蹤,消散在空氣裡,像是鬼影幢幢。然而,卻又像是在這間背負著歷史的老舊戲院裡,不同時代的種種曾經,像底片般層層疊合在一起,而那些今與昔豐富的記憶與情緒,在時光中留下了痕跡、發出了聲音,並不斷地迴響著...
而那些記憶與情緒又是什麼呢?蔡明亮又藉著那位日本觀眾簡直光怪陸離的經歷,以純然外在描繪的距離感,逼著看電影的觀眾將自己的觀影印象投射其中。你會發現,在戲院裡看電影從來都不是件「私人」「獨享」的經驗,就像在公廁小便,你或許以為尿或不尿都是自己的事,但其實,外在的環境卻不斷地在「干擾」、「插入」或「影響」這個過程,每個人都在廁所裡做著自己想要解決的私密事(尿尿、洗手、抽煙、幽會),卻也不自覺地分享了別人的經驗。戲院裡看電影的感覺不正是如此,觀眾渴望從銀幕上吸納屬於自己的樂趣或感動,卻打心眼裡,也渴望與身旁的陌生人分享這樣的情緒,既是追求個人獨立的,又是屬於群眾互動的。這樣兼含疏離與親膩的複雜情感,導演將它外化為日本演員三田村恭伸種種充滿同性情慾色彩的曖昧行徑,而一場在儲藏室中人影飄忽,錯身來去的精采片段,更把這樣錯綜複雜的心理推向高峰。
而除了戲院裡人和人間的互動外,導演也將他的企圖拉大到觀眾與銀幕間的對應,整部影片除了最後的片尾曲「留戀」之外,它的配樂與音效幾乎都靠著放映中的《龍門客棧》來輔助,因此,當鏡頭背對著銀幕、面對著看電影的角色人物時,《龍門客棧》裡的音樂、刀劍聲及鑼鼓點,便恰巧變成了為當時情境推波助瀾的要角。這特別是到了楊貴媚所飾演的嗑瓜子女人,和三田村恭伸所飾演的日本觀眾那段戲,電影裡的音樂和當時那詭譎靈異的氣氛,達到堪稱最精彩而且巧思獨具的唱和。而當陳湘琪站在銀幕後凝視著三十多年前女俠上官靈鳳的模樣,彷彿構成某種心靈上的連繫時,或是當石雋與苗天兩位老演員,在戲院裡看著自己在銀幕上舞刀弄劍的年輕身影時,電影更微妙地讓「時間」這個元素,在狹小的空間場域中被驚人地放大,記憶、感情與影像的主題更被強烈地突顯出來。另外,銀幕上映演的作品《龍門客棧》,那蒼茫的江湖、孤獨的俠客,又似乎化為昏暗戲院裡,繞來繞去卻一直沒見著面的女售票員及放映師,那顆切了一角的壽桃,在電影結束前,也始終未能從其中一人的手上,交到另一個人的手裡。那種荒涼與無奈,似乎也從銀幕上,不斷地向外滲透到整間戲院裡頭來(這或許也可以對照另一廳所映演的電影《情事》中,愛情從無盡的失落與追尋,一直到最後只剩茫然寂寥的過程。不過那部《情事》指的或許是99年那部韓國出軌電影)。
蔡明亮導演的《不散》仍然充滿他過去作品水淋淋、濕漉漉的特色,戲院外下個不完的大雨,讓戲院更帶有與世隔絕、封閉私密的氣氛,李康生潑水、陳湘琪沖水、三田村恭伸解尿,則似乎是宣洩不出的情慾與情感的寄託。不過雖然片中仍盡是些老面孔,也維持著導演舊的風格、舊的元素、舊的觀點,但蔡明亮在這部從《你那邊幾點》中將時間這個大主軸拉過來的電影裡,似乎投入了更多的個人情緒與感觸,正如開場時他坐在台下看著銀幕的專注背影。也因此這部名為《不散》的電影,想要表達的,似乎並不只是想藉由對《龍門客棧》這部經典電影的最後一瞥,來向老戲院告別,更像是要喚回,塵封在殘敗過氣的電影院裡,如同鬼魅般瑟縮飄蕩其中,種種往日美好的觀影記憶,告訴大家,那些追逐著幻影、迷戀著幻影的時光,及散落在其中點點滴滴,在他心裡,從不曾散去。
《黃昏清兵衛》
蔡明亮從經典武俠片中,找尋自己往日情懷的寄託,日本老導演山田洋次則在傳統的強叭啦武士片類型中,找尋自己創作精神的寄託。
擅長拍攝通俗劇來傳達日本當代市井小民心聲的導演山田洋次,向來以作品中的幽默溫馨贏得普羅大眾的認同喜愛,於是當這位以《男人真命苦》系列成為日本老一輩觀眾們共同記憶的老導演,要以一部類型印象堅固的武士電影,來為自己超過四十年的創作生涯做一次突破時,可以想見,它並不會是一部表彰忠孝節義、呈現武藝奇技、追求場面氣勢的傳統「大」電影。
當然,山田洋次也沒有大島渚般強悍大膽的顛覆力,在《御法度》中以湧現的同性情慾與夢樣的視覺風格去切割出武士的「人性心理面」。相反的,山田洋次似乎是精心琢磨般,在這部電影裡展現了非常典型的傳統強叭啦風格,包括取鏡的角度與鏡頭運動的方式,還有刻意運用回憶畫外音營造出的懷舊情感,當然還有嚴謹設計的服裝、場景與音樂,都流露出教人熟悉的老式氣味,偶爾還會讓人恍神以為自己在看的是NHK的大河時代劇。不過在形式與風格上的傳統,或許是緣自於山田洋次表達對類型經典的敬意,與他不過份誇耀創作者地位的性格,不過他在故事與角色上的個人觀點與偏好,在這部作品裡仍然清澈可見。
光就真田廣之所飾演的男主角清兵衛來說,影史上大概很難找出這麼一個像浪人般的正規武士吧!頭也不剃、髮也不梳、鬍也不刮、衣衫襤褸,還滿身臭味,這可不是因為他邋遢成性,而是因為他妻子早逝,必須獨力照顧老人癡呆的母親,與尚年幼的女兒,因此當每日工作完後,他便得匆匆返家耕作、煮食、整理家務,還有打零工貼補家用,根本沒時間打扮自己。而更有趣的是,他也不是一個需要舞刀弄槍的威風武士,而更像是個每天做在褟褟米上計算糧秣數量的卑微雇員,還因為每天傍晚就急著回家而無法交際應酬,被同事嘲為「黃昏」清兵衛。而因為要辦老婆的喪事,他賣掉了象徵武士精神的刀,還得每個月被扣掉五分之二的薪餉,慘淡度日,有天藩主訪查糧庫,聞到他身上的臭味,隨口說了一句,還差點讓他在同僚與族人面前抬不起頭。如此種種,你或許會發現,這個清兵衛那兒是印象中扶著腰際的刀柄、風速疾奔、為達使命血濺五步在所不惜的武士,反而還比較像個不得志、倒楣又可悲的上班族,為了生活家計,日日夜夜想的盡是該怎麼多掙一口飯。
不過,即使如此,他卻仍有著某些堅持。他要他的女兒們上學讀書,即使受到族中長輩的指責也不願放棄,而他又為了不讓青梅竹馬的女子受辱、不讓摯友受傷,竟願意以木棍代劍與兇狠霸道的富家子決鬥。這個悲哀、邋遢的反常角色,也因此變得親切可愛、讓人認同。
然而,他平靜卑微的生活卻在此時,遇到了一個巨大的波瀾。由於那場決鬥,他擁有驚人劍術的內幕,傳到了藩主家臣長耳中,於是在一次藩主的更迭後,他便奉長官之命,必須前去刺殺失勢家臣麾下的高手。若不答應便是流放,全家可能就此餓死;若是答應,久未練劍又手中無劍(因為賣掉了)的他,又恐怕凶多吉少...
編導對於影片最後那段殊死戰的興趣,顯然並不在於武士的忠勇氣節,或是以死亡做為生命高潮的精神呈現上。相反的,這兩個落魄的武士,在陰暗的窄室內相見對決的那一刻,並非立即你來我往、拔劍相向,卻是坐著飲酒、互吐生活艱難的苦水,這一幕正把小人物困於殘酷世局以及變動環境中的茫然與無奈,表露無疑。活下去是這麼的不容易,如此的慨嘆,從明治時代呼應到了今日,或也可說是,從今日投射到了那個封建時代,因此《黃昏清兵衛》雖然是個舊題材,卻能飽滿地吸納現代的感染力。
***有劇情的內容描述,請小心!***
山田洋次喜歡偶爾在影片中拉出長鏡頭大遠景,展現高山、流水、原野,與鄉間,為影片帶出田園詩般的寧靜優雅情調,卻也讓電影中的小人物,有種天地悠悠卻無處容身般的蒼涼感。同樣的,山田洋次也深闇生活中許許多多的無奈煩惱,與乍現的小小幸福,是平凡人共同的感觸,因此,在悲情苦悶的生死對決後,清兵衛滿身是傷地回到家中時,卻才意外地發現,原本無望的愛情竟得到了補償;而最後,畫外音陳述著清兵衛在三年之後,便隨著幕府時代的謝幕而戰死,更強化了大時代下小人物生命的脆弱可嘆,卻又感性地藉由他女兒之口,告訴觀眾們,雖然多數人都覺得清兵衛的命運十分坎坷,但其實,能與摯愛的女兒及女子共同生活的這段日子,他已感到幸福而沒有遺憾了。這樣既包含著甘甜,又沾染著辛酸味的感動,正是把山田洋次式的溫馨煽情,催化到最高點的關鍵。
真田廣之內斂又厚實的演出,宮澤里惠溫柔卻堅定的輔助,呼應著山田洋次的誠懇與關懷,讓這部武士電影不僅柔和了殺伐之氣,還更多了耐人咀嚼的豐美人性描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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