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絕不會罷休,直到還我們公理正義那天。」影片在憤怒的嘶吼聲中結束,黑暗中陪襯的是U2的歌聲「Sunday Bloody Sunday」,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柔情感傷。突然,不知道怎麼著,眼淚就這麼無預警地汩汩流下,抽搐、哽咽...
《血腥的禮拜日》是一個事件的速描,既沒有具體地陳述北愛爾蘭地區長期政治與宗教對立的現象與緣由,也沒有清楚地交待在這血腥事件之後長達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暴力衝突,不過這部柏林金熊獎得獎作品的意義,正是建立在長期的仇恨對立,與無法遏抑的久年殘殺行動,這令人心痛的前因後果上。
英國導演保羅葛林格拉斯的這部電影,改編自唐穆蘭的小說「見證血腥禮拜日」,刻意採用紀錄片般的質感(全片以手提攝影及自然光線),試圖呈現1972年一月13日當天,從危機重重到衝突爆發的真實緊張氣氛。除此之外,葛林格拉斯也將敘事分為四條主軸線,四個主要角色分佔其中(包括民權遊行的領導者、遊行及失控衝突的參與者、英軍實際在場的軍人、英軍的指導者),以交叉剪輯的手法,讓事件不同的切面不斷地反映著每一時刻的進展,將編導所認為的「真相」,在一點又一點線索中搭構起來。
葛林格拉斯立場清楚的說法,究竟能多麼接近「真實」,沒做過研究恐怕也不能大膽論斷,不過至少他陳述的技巧與感性,遠比偏頗又教人意興闌珊的《毫情本色》Michael Collins來得動人許多。雖然是看似不很精緻的影像,葛林格拉斯頗具技巧地運用魄力十足的特寫,與俐落果斷的淡出,讓劇情快速地堆砌起張力,而看似不經心搖晃的攝影機運動,卻也經營出風格化的氣味來。再者,葛林格拉斯雖然讓鏡頭遊走在不同角度與不同的觀點中,卻不顯得瑣碎或意念紛雜,還以驚人的整合力,讓每個段落中的主角與環境的對應關係(議員/群眾;青年/家庭同儕;軍人/部隊體系;將軍/官僚意識型態),形成一種無法逆轉、命運般的力量,一路導向悲劇的發生。於是我們不免對比兩個對立集團之間有趣的相似性,可以看到無論是過份執著於理想的議員(帶著一票血氣方剛、滿懷忿怒的青年上街頭,怎麼能要求完全「和平」的遊行呢)、或是帶著偏見及僵化意識的軍方將領,無論有意或無意,同樣是把事件帶向難以收拾地步的背後元兇,而這群被推上街頭,因為敵意、仇視和憤恨而導致血腥恐怖「意外」的青年們,無論是遭槍擊的遊行者,或是因不信任與情緒而開火的軍人們,其實都是誤解和盲目的犧牲者(雖然英軍並非每個都受到良知的折磨)。
雖然葛林格拉斯與愛爾蘭人站在同一陣線的立場是十分清楚的,但他並不遮掩北愛青年們在遊行時的失控,理念在暴力中幾乎蕩然無存;而他也同時呈現軍人們在沉重的壓力與不安的情緒中,幾近是崩潰般的脫軌。導演並非愚昧地將過程簡化為善與惡的對抗,也因此更多了些無奈與慨嘆。此外,雖然他讓觀眾親眼目睹到失控的殘殺,那確實是怵目驚心的,不過除了那名被鏡頭刻意聚焦的青年外,導演似乎也沒有釋放太多感情在受難者身上,而真正影片情緒達到最波濤洶湧的時刻,卻是在事件結束後,愛爾蘭的青年們接下了共和軍的衝鋒槍、英國軍人咬著牙否認他們幹下的錯誤,以及議員在記者會後難以自抑地痛哭道「我要怎麼交待」...
死了十三個人的流血事件雖然是這部影片敘述的主題,但更沉重的、更壓迫人心的,是它並未直接點出,來自於人與人間的歧視、壓制、仇恨與對立,以及日後如骨牌效應般暴力殺戮的惡性循環。這部片指出了一個關鍵點,那是一個往黑暗深淵裡跳的崖邊,也因此當影片停在「要找回公理正義」的激昂嘶吼聲時,會那麼令人感到悲哀心痛。
說到以北愛衝突對立為題材的作品,能讓我哭得那麼慘的,大概就只有安德魯洛伊韋伯與喜劇作家班艾爾頓合作的音樂劇「美麗競賽」The Beautiful Game吧!這齣堪稱韋伯國際知名度最低作品之一的劇作,最初我也只知道是和足球有關(在倫敦小舞台上踢足球,想必前排觀眾得要戴安全帽進場),看到海報還以為是小朋友追求足球夢想的故事,沒想到卻是那麼沉重。我同樣還是買了最貴的票,坐在第六或第八排的中央走道旁,期待的是五光十色、馬戲團般的炫麗場景與誇張演出。
不過一開場,我幾乎沒有看到任何稱得上是佈景的東西,一個金髮瘦子在舞台上踢球奔跑,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物出場,伴著地域風味頗重的序曲旋律邊跳舞邊踢球,感覺挺怪異的。然後第一首歌便接續著唱了起來,Viva the「Beautiful Game」,台上盡是年輕人,以他們近乎咆哮的方式唱著,韋伯的音樂還是非常易記、誏誏上口,一下子場子的氣氛便炒熱了起來(不過當劇中人一開口,我便冷了一截,天啊!怎麼又是愛爾蘭人啊?因為前兩天才看了一齣以愛爾蘭為背景的戲劇「口袋裡的石頭」,被裡面的愛爾蘭腔英文搞得七葷八素)。接下來便是一段符合我原本預期的青少年校園愛情生活、體育競賽英雄的輕快故事(「Clean The Kit」「Don’t Like You」),不過在此之間,一個在天主教學校裡格格不入的新教徒,抗議遊行與不同族群青少年的衝突,開始帶出了故事背後的政治性議題。這也反映在舞台上幾乎都是缺乏色彩的灰色極簡佈景上,有些殘破,有時會從幕後透出刺眼的光線,更突顯幕前的陰沉(「God’s Own Country」)。
一場足球決賽勝利與其後的慶功宴,將舞台上下的熱烈歡愉氣氛掀到最高潮,雖然我必須說,演員們像跳芭蕾般的舞姿來表現踢足球的英勇動作,實在有說不出的怪。接著,一名胖球員遭毆致死,開始將劇情往悲慘的暴力陰影裡拉,上半場的劇情就在天主教的葬禮中落幕。
班艾爾頓殘忍地讓觀眾親眼看到最青春飛揚的時刻,像世界上每個幸福角落的青少年般,而又將北愛沉重晦暗的背景一點一點地捲入其中,並加深其影響。到了下半場,這無止盡的憤怒、對立與恐怖衝突,變成了一個宿命般的漩渦,將每個曾經年輕、健康、自由的男孩,拉到暗流的深處...他們不是選擇離開,就是在「戰爭」中失去了健康(跛腳)、自由(監獄),甚至是生命,及靈魂。女主角和男主角最後的一場告別戲極其動人(「All the Love I Have」),那時她已經懷孕,而他則剛完成復仇,準備前往倫敦去執行恐怖任務,這一去或許永遠都無法回頭。面對妻子的質問,男主角沉著臉,早已不見往日輕狂的活力,死亡與仇恨淹沒了他的純真、信念及對家庭的愛,頭也不回地趕赴殺戮的無底深淵。
女主角如泣如訴地重現「All Kind of Love」,那一字一句都彷彿痛進了心崁裡,這時,隨著她拿起往日的相片,就在舞台的後方,重現了那場激烈的球賽勝仗後,年輕人們興奮慶祝的畫面,今昔相比更教人無比欷歔。
班艾爾頓將足球這美麗的競賽,對比北愛仇恨殘殺這醜惡的戰爭,並將青春的沉淪化為這對比之中最刻骨銘心的痛。而韋伯煽情濃度極高的音樂,也毫不留情地拉大對比情緒,並催化感傷的氣氛,害我到後來哭到幾乎看不清楚最後在演什麼。
「美麗競賽」這齣劇的開場設定在1969年的北愛天主教區高中,算一算,這群足球青年們陷入殘暴的政治對立中的時代,也正是1972年《血腥的禮拜日》點燃恐怖活動導火線的關鍵點前後。
《郎心如鐵》A Place in the Sun 1951
最近看了cinemax許多美國經典老片,大致紀錄一下心得。喬治史蒂芬斯的《郎心如鐵》改編自美國最偉大的小說之一【美國悲劇】An American Tragedy,曾獲最佳導演等六項奧斯卡金像獎,故事描述投靠叔叔的窮青年,在直步青雲、贏得美人心的同時,居然動起歹念,想要除去以肚內小孩逼婚的前女友。這部片最值得一提的或許就是蒙哥馬利克里夫的演出,他的單純、困惑與脆弱完美地賦予這個陳世美角色,可愛、可憐又可憫的面貌,以致使得最後的法庭戲中,那股讓觀眾不知該怎麼審判他的複雜情緒(那可不是包青天喊開鍘那種簡單的大快人心),逼現了這「美國悲劇」的多樣意義,也提出了「究竟心理意圖上的犯罪,算不算罪?」這充滿曖昧感的疑問。伊莉莎白泰勒扁平的演出,充滿了花瓶的氣質。
《亂世忠魂》From Here to Eternity 1953
同志帥哥蒙哥馬利克里夫依然演一個感情豐富、脆弱、迷人又帶點莽撞的年輕軍人,在這部改編自文豪詹姆士瓊斯二次大戰三部曲之一的作品中。故事前大半段掃描了太平洋戰爭爆發前美軍在夏威夷基地,軍人之間盡是一堆狗屁倒灶無聊事的苦悶生活,編導特別抽出了兩段有趣的戀情做為主軸:士官畢蘭卡斯特與長官夫人黛博拉蔻兒間的婚外情,以及因為不拍長官馬屁而被打壓的士兵蒙哥馬利克里夫與咖啡廳小妹的不確定感情,其間穿插那位超極爛連長欠扁至極的德性,以及法蘭克辛納屈充當開心果的討喜模樣。然後一段因低等原始的男性爭鬥而開始的殺戮復仇,和突如其來的日軍空襲,逃亡中的蒙哥馬利克里夫決定回到部隊,卻毫不英勇地喪了命...軍隊中苦悶荒蕪的心靈,無戰事時期的精神空乏與無謂的相殘鬥毆,還有其間所衍生出的男性兄弟情誼,歷歷鋪陳在故事之中,隨著逐漸漂遠花環,那段原本就恍惚、不真確的部隊經歷,隨著戰爭的開打,漸漸地越來越模糊不清。
《凱因艦叛變》The Caine Mutiny 1954
硬漢亨佛利鮑嘉是這部片的靈魂,他怎麼有辦法將這個角色演得如此可悲又討人厭。故事描述二次大戰時凱因艦換了個新艦長(即鮑嘉),不僅他專挑雞毛蒜皮小事來擾亂軍心的行徑令人難以忍受,他的專斷、完美主義、錯誤決斷力讓艦上軍官不僅厭惡他,更覺得他是個心理病態的不適任艦長,於是,在一次性命攸關的海上風暴中,一場被視為「叛變」的事件發生了。影片的最高潮在片末的法庭戲中,被控叛變軍官的律師質問亨佛利鮑嘉,一路將他的醜態逼出,亨佛利鮑嘉似乎比《軍官與魔鬼》A Few Good Men裡的傑克尼克遜猶勝一籌,他那因為在海軍服役時意外造成的咬字不清,加上他那年華已老的面容,不時抽動的臉頰,既是令人厭惡,卻又讓人無法抗拒地燃起悲憫之心,同樣讓原本非常單一觀點的敘事,呈現出驚人的道德曖昧性。而隨著勝訴後律師充滿罪惡感的一番話,這個負面角色也變得更豐實、更教人同情,也因此這部影片沒有變得死板刻意,反而豐富而多層次起來。不過看完這部片我也不禁想起部隊裡那些長官,平常只管一些芝麻小事,然後整天小題大做,究竟真正遇到困難,他們是不是個個都像亨佛利鮑嘉角色一樣,只能拿不可靠的經驗和殘缺的圓謊功力來為自己的無能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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