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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密印象：小津、山本

84年，循著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中那對老夫婦的旅行路線，溫德斯帶著相同的興奮與惶恐，與他的攝影機來到了東京，找尋小津世界的遺跡。溫德斯的紀錄片和他的公路電影一樣，飽足地吸納了他的主觀精神，而因此有了與眾不同的獨特面貌。在這部追尋他心目中「唯一的大師」的紀錄影片《尋找小津》（原名《東京畫》）中，除了小津御用演員笠智眾與攝影師厚田雄春的訪談片段外，其餘的幾乎全都是溫德斯在東京的見聞紀實，包括他絲毫不畏冗長地拍攝蠟造食品的製作過程，以及小鋼珠店在各個時段的不同情景，還有在道路、公園、高爾夫球練習場、寺廟．．．等地，所盡情捕捉的東京當代生活細部，看似繁瑣又漫無目的。但是，透過影像之外導演叨叨不絕的絮語推衍，一直到最後特寫厚田雄春追憶起已逝歲月，而真情流露地傷感落淚，才讓我們發現，原來這趟旅程，是溫德斯自扮他作品中的孤獨行者，企圖在這片繁華中，探尋心目中的導師小津安二郎，及他電影中那個保持高度秩序而完美平衡的世界．．．當影片以《東京物語》的尾聲片段收場時，東京之旅已恍然若夢，而彷彿小津的那個世界，只留在那遙遠的影像中了。

 

《尋找小津》這部向心目中的大師致敬之作，代表著溫德斯對於自己內在的探索的完成，而89年他的另一部紀錄片《都市時裝速記》則象徵他對影音意義挖掘的開始。那是關於日本名服裝設計師山本耀司的紀錄影片，包括他對於自己及對於創作的訪談，他的靈感、風格及作品，他巡迴各城市所舉辦的新裝發表秀，溫德斯一方面以豐富的影像語彙及奇異的節奏配樂，企圖與山本耀司超越世俗的時尚與創意達到形質合一，而另一方面卻借用山本的理念思考及工作過程，呈現出溫德斯本人對電影創作的信念想法，某些時候甚至運用複雜的景框變化來干擾山本耀司的陳述，而營造出表裡兩層不同的意趣。所以說，《尋找小津》雖不見小津身影，卻時時刻刻都盈滿追思遙想之情；而《都市時裝速記》雖說是藝術家的寫真，卻其實是導演個人的意念顯影。

 

影音探索：世界末日、里斯本、在雲端上

在創作與自省的巔峰之後，溫德斯回過頭來想以更龐大的視野來豐富他所熟悉的公路電影，於是有了這部大而無當的《直到世界末日》。跨越四大洲、五個國家、十五個城市，一名女子瘋狂執迷於追逐著一名神秘男子的行蹤，在世界面臨毀滅的前夕，他們終於在世界的盡頭（澳洲沙漠中）交會。而後文明遭到摧毀，影像主宰了這個新的紀元，然而他們才發現，這才是個更大的夢魘．．．溫德斯像是國家地理頻道般帶著觀眾周遊世界各國奇光異景後，才讓人發現原來他只是想陳述出他對影像氾濫的焦慮感，雖然他的恐懼並不無道理，但是如此漫長拖沓的節奏感，搭配上那喧囂惱人的搖滾樂，就已足以讓人產生嚴重不適了，更何況溫德斯本來就不擅於犀利深刻的批判，使得這部作品溫吞散亂、毫無章法，教人不耐。

 

《里斯本的故事》，是溫德斯為電影百年所製作的獻禮，也是他繼《直到世界末日》後再度探索影像意義的作品。一名德國音效師在接到了導演老友的求救信後，便急忙啟程前往里斯本，但當他好不容易趕到時，卻遍尋不著老友的蹤跡，只找到已拍好的膠卷，於是他便顧自在街頭巷尾收起音來．．．最後，他終於找到了對人工影像感到心灰意冷的導演，重建了導演的信心與熱情，並一同以最原始的方式拍攝他們摯愛的電影。說實在，《里斯本的故事》真的不像是一部溫德斯的電影，不但沒有矛盾掙扎，也不冰冷嚴肅，反倒是洋溢著喜悅與熱情。溫德斯輕輕地划過音像分合的影史記憶，也抒發了自身的創作理念宣言，而最教人印象深刻的，還是片中所流露出，他對於電影的那份溢於言表的熱切與激情。

 

因中風而息影達十餘年的安東尼奧尼再度復出，是95年影壇最大盛事之一，而代大師實際去執行這部新片調度的，就是溫德斯。《在雲端上的情與慾》是一個到歐洲找尋拍片靈感的導演，所聽聞、介入、想像、窺視而得的四段故事，而這四個故事則分別源自四幅圖像，溫德斯隱匿於大師身影之下，藉此諄諄教誨影迷們該盡力去透視每個影像背後豐饒的意境，正如同去挖掘每個陌生人的身份背景與心靈世界一般。本片雖不見大師本尊過往的精微奧妙，卻與溫德斯《里斯本的故事》中「批判影像漸失創作意念、淪為純粹商品」的意念聲氣相通，而追尋探求的旅程更像是溫德斯擅長的公路電影形式，所以《在雲端上的情與慾》，與其說是安東尼奧尼的復出之作，還不如說是溫德斯挖掘影像真義的系列影片之一來得更為恰當。

 

找到新紀元：終結暴力、浮生樂士、百萬飯店

96年，溫德斯帶著有大堆頭明星與好萊塢暴力血統的《終結暴力》為坎城五十大壽慶生，比爾普曼飾演一名專拍暴力電影的製片人，自己卻捲入暴力脅迫陰影中，而蓋布瑞拜恩則飾演一名政府要員，規劃以嚴密的攝影監視系統來掌握洛杉磯市的暴力情況。溫德斯以正反兩種面向來探觸新世紀影像高度發展後與暴力相關性，延續他九○年代以來的創作路線，只不過著力點空乏，也提不出完整的觀點，在坎城只獲得零零星星的掌聲。但這部片對溫德斯來講，卻代表著他運用數位科技的時代來臨，在兩部即將上映的新作《百萬大飯店》與《樂士浮生錄》中，都可以看到他如何以配合以先進的技術，更精準地呈現自己所想表達的美學風格與創作意念。

 

美國文化的纏擾、歐洲記憶的糾結、孤獨英雄的追尋旅程、對影音世界的焦慮與狂熱．．．無論是和漢克或謝普合作，無論拍的是德國片還是美國片，溫德斯電影中的某些東西是一直存在的，代表著他的創作正是最真實也最深刻自我表達。很少電影作者願意將自己滿懷的熱情，透過影像宣洩，與同樣熱情的影迷們交流，溫德斯就是這樣一個導演，當你循著這個獨行者的步伐，深入影音世界不可測的迷炫中，或許你也會看到自己也曾有過的激情與悸動。

 （全文完）

 踽踽獨行的影音意義追尋者：文溫德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