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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07 00:00:00| 人氣6,55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星光雲寂》Clouds of Sils Ma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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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雲寂》Clouds of Sils Maria     奧立維耶阿薩亞斯     2014年作品
(文中有雷雷雷)



法國導演奧立維耶阿薩亞斯在他的作品《星光雲寂》中,編造了一個真實世界裡並不存在的假劇本【馬洛亞之蛇】Maloja Snake,卻以這個沒人看過的劇作中,片片段段的不完整對話,以及兩個性格與關係極其曖昧的女性角色,藉由電影劇本裡的多樣解讀,從而建構出非常複雜、詭妙又完整的角色心理論述,再回過頭來,投射、暗渡並充實了電影裡人物的內在張力,一層又一層的呼應對照,讓假文本的次文本變成了電影真正的文本,虛實之間玄之又玄、妙不可言。

戲中戲的故事結構常見是以假弄真,拿觀眾熟知的經典舞台劇,做為變奏的主題或劇情的支線,既可以不需詳細呈現其文本內容,又可以與原創的情節及人物產生綿密的互文性,不落言詮地加重作品的厚度。而以假弄假的戲中戲則有另一種妙趣,正因為沒有任何一個觀眾,可以真正閱讀故事裡的那個劇作(或許創作者自己也不見得真的完全構想過),於是互文性的連結,完全都落在了創作者的手中,故事裡的假劇作,可以被恣意地變換面貌,而有著極大的想像空間(捨棄過度清楚的指涉,反而可影射或吸納更多經典作品的印象),同時,這樣被放大的可能性,也讓創作者更自由地,讓兩個作品結合為互為表裡的統一概念。

這樣的劇中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電影作品之一,或許就是伍迪艾倫探討創作與人生的《百老匯上空子彈》Bullets Over Broadway,片中的那齣充滿理想卻荒謬貧血的劇作【萬代之神】God of Our Fathers,事實上只有一個概略模糊的想法而已,它真正的功能在於劃定一個舞台,讓藝術與現實得以相互衝撞,也讓伍迪艾倫所創作的滑稽人物,能夠在角色扮演與真實自我之間,產生巨大的突梯笑果。所以在【萬代之神】這個空洞的佈景裡,真正被伍迪拉進來形成互文的,其實是《紅樓金粉》Sunset Boulevard和《萬花嬉春》Singin' in the Rain,兩部描述默片時期過時明星好萊塢經典,被轉譯在黛安薇斯特與珍妮佛提莉所飾演的女配角身上,暗示那迷失在聚光燈下的才氣與魅力幻影。



然而,《星光雲寂》裡那齣虛構的舞台劇【馬洛亞之蛇】,意義卻是非常紮實的,雖然我們只大略知道【馬洛亞之蛇】的梗概(一個事業有成的熟齡女子,迷戀著青春女助理最後卻遭到遺棄,於是選擇自殺),但影片中的人物,卻一再地以自己的認知裡解,去分析劇中兩個女子的關係,從表面情節的女同志情感挫折(由膚淺愚蠢的老牌男演員說出),到底層心理中兩人其實是同一靈魂的現在與過去/未來(原劇作家的續集,新版導演的理解),甚至是三個女演員用真實「演出」來挖掘劇本的內在,【馬洛亞之蛇】變成了一面鏡子,反照出每個片中人物的現實人生處境,角色與角色、演員與角色、演員與演員之間,因而有了瞬息萬變的可能,正如同片名和劇名所描述,那個水與雲霧/雲霧與水在山谷隘口形成的自然景觀現象。

【馬洛亞之蛇】中,兩個女性角色的「主奴/施虐受虐/利用被利用」關係,自然容易讓影迷聯想到法斯賓達同樣以女同志戀情為主題的劇作【佩特拉的苦淚】Die bitteren Tränen der Petra von Kant,而裡面也有個幾乎「不存在」的貼身女助理;往外推一層,電影《星光雲寂》中,年華漸逝的女演員瑪莉亞(茱麗葉畢諾許),她年輕時賴以成名的任性女助理角色,現在被新生代女明星喬安(克蘿依摩蕾茲)所取代,自己則被迫演出痛苦自殘的熟齡女老闆,讓她不得不面對歲月流逝的無情,因而也回顧起當年演出這個悲劇角色的資深女演員遭遇,這樣彷彿不斷循環的藝界人生,則讓人不由得會對照起,曼凱維奇改編自舞台劇的電影《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故事中同樣有兩個不存在的假劇本【Footsteps on the Ceiling】和【Aged in Wood】)。

但其實這部片中最值得反覆推敲其中意趣的,卻是畢諾許所演出的女演員瑪莉亞,和克莉絲汀史都華所飾演的貼身助理瓦倫汀之間,曖昧微妙的關係。因為【馬洛亞之蛇】真正對白文本,正是由她們兩人在劇作家生前所隱居的深山鄉野裡,以排演對詞的形式「演」出來,兩人年齡對比、身份位階、認知觀點,正與【馬洛亞之蛇】劇中老闆與助理的處境相呼應,因而在對詞時,兩人入戲與出戲間頻繁的狀態變換,便會不自覺地在某些錯亂恍惚的情境中,洩漏出逼真的情緒。這個在「第二章(沒有第一章)」裡的主軸,精采的喚回了茱麗葉畢諾許在《愛情對白》Copie conforme裡的神奇表演,也挑動了《愛情對白》中所探討的真品/贗品主題:角色與戲劇,或許只是真實人性與人生的偽造品,但在演出的過程中,角色的內心與劇情的脈絡,卻會不知不覺地滲透到現實世界來,那究竟是自身的感觸過度地投射在角色身上,以致於模糊了界線呢?亦或是角色的遭遇,原本就是人生真相的模仿,而不斷在重演悲喜的現實生活,便彷彿是在臨摩著戲劇呢?

到了這個章節的最後,阿薩亞斯神來一筆地在馬洛亞之蛇終於現形時,加上了令人費解的消失情節(那取鏡和本章一開始,作家的遺孀帶著瑪莉亞到馬洛亞之蛇的觀賞點那段幾乎一樣),將影片推進了更深的潛意識層面。消失的人究竟是否存在,或是否如我們所見般的存在,變成了巨大的問號,當我們再回想起那個消失的她,在影片每次淡出前的身影,似乎也就更加耐人尋味了。而在離群索居的孤獨世界裡,一分為二、二合為一的內在對抗與對話,其中玄妙的思索,當然又會讓人聯想起大師柏格曼的經典《假面》Persona,而當故事再加上了這一層指涉,章節裡那扮戲/人生、贗品/真品、假面/靈魂的反覆辯證,似乎也就更形豐富完整,也更深入幽微的心靈世界。



接著,阿薩亞斯又轉過頭,在影片的「跋(也沒有序)」中,淡化了畢諾許對歲月的主觀感傷,而加重了那個惡名昭彰又放浪形骸的年輕女演員戲份,畢諾許變成較為旁觀的角色,冷靜地去注視那危險而殘酷的青春。這個段落,則讓我不由得回想起年初上映的另一部法國導演電影:佛杭蘇瓦歐容的《美麗‧誘惑》Jeune & Jolie,我不得不說,這兩位導演的觀點,簡直誠實又犀利得可怕,在他們的鏡頭裡,擁有著青春美貌的女孩,都彷彿帶著一種教人無法抵禦的誘惑魔力(相對於失去青春者的絕望眷戀),她們可以在自覺或不自覺的情況下,時而擺出挑釁的姿態,時而又嬌順地落入懷中,而世界,卻只能選擇要將她吞噬,或任由她耍弄。可怕的是,那行為的動機,絕非世故的算計,而是一種純真的本能,就正因為如此,威力才更具有毀滅性。

在影片的這段後記之中,我們先是透過畢諾許所飾演的瑪莉亞,看到了年輕的女明星喬安,幾乎是無動於衷地,面對了一場因她而起的自殺風暴;而後,舞台劇正式排演時,我們又看到,畢諾許友善地以過來人的身分向她提醒,或許該在決裂的那場戲中,給予被拋棄的角色,最後的一絲留戀。但是,這個意見,卻隨即被帶著甜甜笑臉的喬安,當做敝屣般毫不思索地冷酷丟棄了。茱麗葉畢諾許在這裡展現出爐火純青的絕佳演技,極細微的表情之中,從驚愣(喬安在前段還為了討好和她外遇的年輕作家,賣力地奉承瑪莉亞)、不解、慍怒、感傷、恍惚,到最後恍然大悟。無言以對許久的她,這時才終於真正地意識到,這正是她失去,而且是早就已經失去的東西。

舞台上幕升起前的那一剎那,戲未開演,那個藏在瑪莉亞內在深處的衝突,似乎已消散於無形。



阿薩亞斯在影片第二章中,兩度馬洛亞之蛇出現時,先後運用了韓德爾的極慢板(原本是歌劇「薛西斯」Xerxes的詠嘆調『未曾有如此之蔭』Ombra mai fu,後改編為管絃樂版本,成為韓德爾最受歡迎的曲目之一)及帕海貝爾的D大調卡農做為配樂;而在後記中,兩度舞台劇場景出現於銀幕時,也使用了完全一樣的音樂,讓劇名所描述的壯麗自然奇景,與詮釋劇本意念的冰冷極簡舞台,形成極為有趣的對比。兩首曲子,前者描述法老王迷戀著翠綠優雅成蔭的梧桐樹,歌頌起自然所給予的純然安寧之美,後者以反覆28次的八個音符,不斷地追逐模仿纏繞,直到融合為一,是帕海貝爾追憶亡者的遙想,正盛的青春,與已逝的記憶,自然的華美,與反芻的創作,呼應了整部影片所貫串的各種經典印象,其中那不變的生命主題。

時間,死亡,與不願妥協的掙扎(藝術)。

(全文完)

台長: 牛頭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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