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美國導演詹姆斯艾佛利,也曾經將三部亨利詹姆士小說改編為電影(其中《歐洲人》The Europeans和《波士頓人》The Bostonians以美國為主體背景,《金色情挑》The Golden Bowl則以英國為背景),並且成績斐然(只是被低估了),而其實在他的所有作品當中,真正以英國為背景的,也只有不到三分之一,但就因為這最最成功的所謂「E.M.佛斯特三部曲」,讓他被視為英國文學電影的代表人物之一,甚至還一直有影迷認為他是英國人。
稱《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墨利斯的情人》Maurice和《此情可問天》Howards End為「三部曲」是有點牽強啦!因為當初佛斯特創作時,這三本小說並沒有任何時空背景或角色的延續性或關連性,而詹姆斯艾佛利也並不是有計劃性地去選擇拍攝這三個不同創作時期的題材(原本艾佛利並不想拍《窗外有藍天》,是因為伊斯麥默詮已經把資金都找到位了,才打鴨子硬上架),但這三部改編自同一作者的文學電影,實在太過成功耀眼並深入人心,不僅是艾佛利電影生涯的巔峰,也成為佛斯特文學的經典印象,所以便習慣性地將其視為一系列作品。真的只是因為氣味相投吧,詹姆斯艾佛利展現出的某種拘謹、含蓄、溫煦且帶著理性睿智眼光的調調,真的非常適合詮釋佛斯特筆下暗湧的衝突與和諧,也很能抓得住那種世人所認知的英國性格與英國情懷。
艾佛利作品中有個非常重要的識別印記,那就是他長年配樂搭檔理查羅賓斯所譜寫的音樂,他那流動的、連緜的、柔緩的、曲折但暗湧的音符,真的非常適合艾佛利鏡頭下那些躊躇、曖昧又迂迴的情感。有趣的是在這所謂「E.M.佛斯特三部曲」中,理查羅賓斯刻意挑選了幾段古典音樂穿插在他自己的創作之間,除了為影片帶來更多那個時代的古典氣味,而他選曲的想法,似乎也反應出了這個創作團隊對於改編該作品的核心概念。在多看了幾次這些作品之後,更發現電影與音樂間的呼應,確實可做為另一種欣賞的方式。
§《窗外有藍天》與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
1985年 詹姆斯艾佛利 James Ivory 作品
《窗外有藍天》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曲子大概是卡娜娃所演唱、普契尼歌劇「強尼史基基」裡的詠嘆調『親愛的爸爸』O Mio Babbino Caro,不過歌曲中那義大利式鮮猛激烈的浪漫愛慾,好像與這部電影並不那麼契合,我反而覺得,和這部片主題與風格最為對稱的,應該是在片中靈光一現的舒伯特第4號鋼琴奏鳴曲。
女主角露西在影片中演奏了兩首鋼琴奏鳴曲的片段,第一次是在義大利佛羅倫斯的旅館中,她自以為單獨地彈奏著音樂,其實牧師正坐在陰影處傾聽著。那首曲子是貝多芬的第21號鋼琴奏鳴曲『華德斯坦」,帶著激烈的浪漫與熱情,露西以驚人的力道,彈奏出那爆發力甚強的第一樂章尾聲,牧師聽了之後說,她的琴音中有著她外表所沒有的激情。第二次演奏則是在英國倫敦,她未婚夫西索的家中,向親友宣布訂婚喜訊的晚宴上,露西彈奏了舒伯特第4號a小調鋼琴奏鳴曲第一樂章的開頭。
《窗外有藍天》是艾佛利作品中挺少見成功的輕鬆小品(美國系列的《圈圈裡的愛》及法國系列的《愛情合作社》雖然故做輕盈但都不甚迷人),在改編上似乎也是最不費力的。在故事上,首尾情節呼應呈現主題,中間的篇幅和小說一樣分割為十來個小段落,有些時候還用字卡來做為區隔,情節中充滿點狀靈光妙采的幽默,還有些舒適安逸的情調,少有說教批判的時刻。而在角色上,在這部作品眾多的人物中,也多半是些點綴般的扁平形象,有著鮮明的性格,沒有太複雜的轉折,但即便是比較負面、類似反派的角色,也都會有點真誠感性的時候(如討人厭的未婚夫西索,最後坐在樓梯下的沉思;還有愛裝可憐的拘謹表姊夏綠蒂,最後促成了露西與老愛默森的談話)。
這樣片段化的、靈光乍現般的情節與人物,散布在整部影片中,彷彿就像是一個個可愛精巧的樂思動機,彼此唱和延伸,但似乎都不成篇章,輕輕地出現,又淡淡地消失,不過奇妙的是,當你綜觀起整部影片時,卻絲毫不覺得紛雜混亂或是語焉不詳,反而有種渾然天成的整體感,像是個流動的、自在的、曼妙又驚喜不斷的樂段或樂章,帶著種純粹生命力與不可自抑情感宣洩的魔法。這也是在聆聽舒伯特鋼琴奏鳴曲時的感受,特別是他後期的作品,那就像是從他生命中噴湧而出的許許多多靈感創意片段,細緻迷人的匯流融合在一起,裡面有太多美麗的元素,但似乎又無法分析得太清楚,有時好像有點散漫得不知道他要說些什麼,但是,最後卻能構成了一種既飽滿完整又動人的情緒,讓人低迴不已。
很多導演在他創作生涯中都會出現這樣一個不帶預期的高潮,那樣的作品像是自己從手中蹦出來似的,沒有用力的構思,沒有痛苦的磨難,反而像是個可以喘歇的意外假期,但得到的那樣東西,卻有著自己的生命,也有著獨特的神秘力量。詹姆斯艾佛利的 《窗外有藍天》就是這樣一部作品。
§《墨利斯的情人》與阿雷格里的「求主垂憐經」Miserere
1987年 詹姆斯艾佛利 James Ivory 作品
他們因為「柴可夫斯基」而相遇並漸漸成為摯友,因假期而闊別數週之後,克里夫迫切地跑到教堂,喚出了正在參加開學式的墨利斯,兩人回到宿舍裡斜躺依偎著,這時,墨利斯忍不住輕輕地撫弄撥動起克里夫的頭髮,克里夫也陶醉地享受起這親密的觸碰,接著兩人便相擁起來。這個段落中,襯在背景的音樂,就是文藝復興時代作曲家阿雷格里為教廷所寫的「求主垂憐經」,而且還是最有名的劍橋國王學院合唱團所演唱的。
這首無伴奏合唱曲由兩個合唱團共九個聲部組成,其中一個有五聲部的合唱團唱頌著主要的經文,而隱藏在後的那四聲部合唱團則唱和著呼應裝飾的音符(特別是那可以讓人高潮的超高音C),不同聲線對位出驚人的立體與威嚴感,是十六世紀流傳至今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當年教皇為了維持這首曲子的神秘與獨特,努力不讓樂譜流出,每年只有復活節聖週才在西斯汀教堂表演,所有樂手只有自己聲部的譜,而且演唱時燈光刻意調得昏暗不利於背誦。不料1771年,當時14歲的莫札特在聖週跟著父親來到了羅馬,禮拜三在西斯汀聽了一遍後,回家就把曲子給默寫了下來,禮拜五再聽一次便修整完稿,隨後就被最厲害的英國出版商發行,破除了一個世紀多的禁令,也讓音樂神童留下了傳奇美名。← 這段軼事是網路上找的,跟這篇文章其實沒什麼關係。
在20世紀初就寫成的《墨利斯的情人》,一直到了1970年代E.M.佛斯特過世後才出版,帶著非常強烈的私密色彩以及罪惡困惑,小說中呈現了當時將同性戀視為疾病與罪惡的社會風氣(其中還有一段墨利斯去接受催眠治療),更加深了那感情的隱諱與糾結。到了1980年代中期,雖然同性戀已漸漸被接受為一種自然的人格傾向,而非病態,但無奈的是,當時肆虐全球的愛滋病,卻又再度讓同性戀被嚴重地污名化,成為難以承擔的罪名。而在那樣的氛圍中,做為一個半公開的同志導演,詹姆斯艾佛利選擇了將這部小說影像化,其實正可以讓影迷看到,兩個時代裡同性戀者處境與心靈的連結與呼應。
「求主垂憐經」是舊約聖經詩篇第51篇,是大衛在睡了人妻、害死人夫之後,因為聽說惹怒上帝,而不得不向神祈憐的禱詞。其中寫道『我是在罪孽裡生的,在我母親懷胎的時候就有了罪。 祢所喜愛的是內裡誠實;祢在我隱密處,必使我得智慧...求祢掩面不看我的罪,塗抹我一切的罪孽。 神啊,求祢為我造清潔的心,使我裡面重新有正直的靈。不要丟棄我,使我離開祢的面;不要從我收回祢的聖靈。求祢使我仍得救恩之樂,賜我樂意的靈扶持我,我就把祢的道指教有過犯的人,罪人必歸順祢。 』
這樣的文字,似乎真的反映出了故事中兩個主角墨利斯與克里夫在內心中,對罪愆的恐懼與對救贖的渴望,成為了一種在真實自我及期待自我間的痛苦掙扎。他們必須做出選擇,也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而付出代價。艾佛利將這樣的意念,在影片的最後拉到最高,他刻意不帶價值評斷地,呈現出墨利斯與克里夫各自走向的道路:在危危顫顫中,我們看到墨利斯與艾歷克間深情的擁抱,但未來仍充滿疑惑;而在相似的昏暗燈光下,從背後摟著妻子的克里夫,看來已有著光明前途等著他,但望出窗外,那刻骨銘心的愛戀記憶仍酸楚地糾著他的靈魂...
刻意灰暗冷調的光線,包圍著進退維谷的壓抑感情,如果是現在來拍,《墨利斯的情人》或許會更浪漫更樂觀一些,不過,或許真的也只有詹姆斯艾佛利,才能拍出這種既帶著真實刺痛感的力道,又帶有些感性幻覺的撫觸,更讓一直以來同志所面對的自我及社會困境,擴大成一種天問,在我們眼前,逼現出那渴求認同、渴求安慰、渴求理解的脆弱心靈。
§《此情可問天》與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命運」第三樂章
1992年 詹姆斯艾佛利 James Ivory 作品
比起《窗外有藍天》和《墨利斯的情人》,《此情可問天》是一部編制和規模大不相同的作品。原著小說是E.M.佛斯特比較晚期的創作,整個故事背景都在英國,少了所謂異文化的刺激,佛斯特更著重在世紀交替、快速變動的時代中,整個英國社會的多樣面貌,而當然,其中最根深柢固的問題,還是在於階級。
配樂家理查羅賓斯非常忠實地從原著中,找到了屬於佛斯特創作核心的一段音樂: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命運」第三樂章,反複地使用在影片中,帶來了清楚的暗影與危機象徵意味。
先看看佛斯特在小說中怎麼描述這段音樂的:「『不對,在這裡要注意的是,你以為已經解決了惡魔,而牠們卻又回來了的那部份。』海倫吸了口氣,這時樂聲開始了,惡魔安靜地從宇宙的一端走向另一端。而其他的人跟隨著牠。他們並不是什麼本質兇暴的人,但對海倫而言,這卻使得他們更令人厭惡。在他們眼中,這世界既無光輝也無英雄,就這麼單調地掃過眼前。在大象跳舞的插曲之後,他們又帶著那樣的觀點回來了。海倫無法抗拒他們,因為偶有那麼一時半刻,她也會有著相同的看法,而那堅實的青春之牆便會倒塌下來。恐慌與虛無!恐慌與虛無!惡魔是對的...」
這就是第三樂章的詼諧曲中,佛斯特所認知感受到的惡魔與群體氛圍,當然這樣的想法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接受的,露絲賈華拉在劇本中也刻意讓這樣的概念,受到了好幾個人的挑戰(為什麼是惡魔?)。但在佛斯特的作品中,第三樂章那重返的「三短一長」命運敲門聲(當然這也是穿鑿附會之說),其實正象徵著一種強悍冷酷、將人往下拉的漩渦吸力,一種無法抵禦的階級力量。心性浪漫、容易激動的海倫雖然是所有角色中,最有勇氣大膽去衝撞階級的人物,然而當她在聽這首戰勝命運的交響樂(第四樂章)時,卻反而更清楚地聽見了那永遠無法擊敗、永遠會再回頭的「命運/階級」(「但惡魔一直都在那兒,牠們會再回來。他說得如此理直氣壯,那就是為什麼我們總是可以相信貝多芬的原因。」佛斯特),於是她心亂驚惶地離開了音樂廳(還意外拿走了別人的雨傘,開始了另一段故事)。
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命運」第三樂章,也是這首交響曲在詮釋上較有歧異的地方。因為在最初手稿上,詼諧曲(Scherzo)與中段(Trio)出現之後,會再反複一次才進入加上低音鼓並聲音漸弱的詼諧曲再現段落。然而在最後定稿出版時,那個反複記號卻消失了,整個樂章縮短,反而變得有點像是第四樂章前的過場。在【BBC音樂導讀】中,作者花了相當大的篇幅在討論那個反複記號的消失究竟是排版錯誤,還是貝多芬的新領悟。而如果以佛斯特的惡魔觀點來看,延續著前面平靜與希望的行板樂章,第三樂章是個陰沉而有力的威脅,這恐怖的餘韻甚至還蔓延到了勝利光輝的第四樂章中(三短一長的動機重現),像是一場被惡魔驚嚇、餘悸猶存的夢魘,如果拖得太長,就不再那麼駭人,而在後面壯麗璀璨中,所赫然灑下的那點陰影,也或許就不那麼怵目驚心了。
詹姆斯艾佛利和配樂家理查羅賓斯,非常精巧地使用命運的第三樂章,特別是在那個銀行行員巴連安的段落中。第一次的出現,延續著音樂廳裡的音樂,彷彿有著催他走入命運惡作劇中的意味,而第二次的出現,則真的變成了一場夢魘(而三短一長的動機還與窗外火車行進的聲音呼應),逼他又再一次地走向了命運的魔掌之中。那是屬於佛斯特較悲觀的一面,他知道地位與階級是凡人所掙脫不了的枷鎖,每一次的蠢動,都只是讓自己被銬得更死、困得更緊而已。
但他們也理解E.M.佛斯特並不是那麼悲觀的,雖然對浪漫主義者來說,突破重圍戰勝命運的可能性是非常令人消沉的,但對傳統且務實性格的人而言,面對命運並安於命運,卻是個可以在顛沛世局中安身立命的方法。於是,理查羅賓斯選擇了原始而且純粹的民謠作曲家葛人傑(Percy Grainger)作品,來對應戲劇性衝擊的命運交響曲,並和緩浪漫人物與精神的激越與哀傷。
而這代表著傳統英國精神的人物,就是凡妮莎蕾格烈芙和艾瑪湯普遜所飾演的角色。影片一開場那經典的跟拍鏡頭,凡妮莎緩緩地步行在夜裡豪安居的花園中,背後的音樂就是葛人傑的「婚禮搖籃曲」Bridal Lullaby,閒適寧靜,看似超脫而出,其實一切卻都了然於心。而這首曲子再現時,則是中段艾瑪初訪豪安居的時候,花園裡春光明媚,風吹動著橡樹上開的花,整個故事在這兒突然間舒緩了下來,豪安居就這麼不著痕跡地成為了影片的意義核心,變成抵禦塵世紛雜的安定力量。而在這個時刻,艾佛利也完成了凡妮莎所飾演的茹絲與艾瑪所飾演的曼綺之間,英國傳統女性精神的傳承。
影片想當然爾地也結束在豪安居,三條故事線、三個階層的人物,匯集於這個終點,達到了一種奇妙的和諧狀態。這時,音樂出現了明亮又輕快的「擬莫理斯舞曲」Mock Morris,同樣是由澳洲裔英國(後來歸化美國)作曲家葛人傑創作的民謠曲子,彷彿為我們帶來了些許撫慰,也開啟了一點希望。
這部看似波瀾不興的電影,就在這兩種看似南轅北轍的音樂衝擊下,達到了它震盪人心的威力,也揭現了佛斯特這繁複文字背後的深刻意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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