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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遇到愛》Whatever Works

在歐洲逛了幾年後回來，紐約似乎還是伍迪艾倫最能夠找到自己的地方，他的新作《紐約遇到愛》，有股我們這些伍迪迷熟悉到不行的老味道，光是這點，就已經夠讓人心曠神怡了。

主題還是延續著他老人家從九○年代後期以來紐約電影裡的溫柔感受，也同樣帶著點為自己變得不再犬儒酸澀的辯護意味，告訴影迷們，他在這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年歲，再次回到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心境。

情節中同樣充滿了伍迪招牌的世故笑料，當然替代伍迪在影片中現身的賴瑞大衛，少了些伍迪本人的畏縮軟弱、神經兮兮特質，多了些像老兵般的大剌剌與直率，所以感覺上並沒有過往那種讓人笑得歇斯底里的時刻。但伍迪艾倫的輕盈自在是清晰可見的，那恣意大膽的拼貼橋段，那信手拈來的妙語如珠，就像是大畫家閒來無事拿張紙巾隨意塗鴉的素描，有些人看來，簡直是莫名奇妙的垃圾，但對我們這種死忠影迷來說，簡直像是可以裱框的真跡至寶。

最有趣的是，伍迪在這部片裡簡直是毫無忌憚地讓他的觀眾們暴露出來，男主角沒事有事就會轉過頭來面對鏡頭向著觀眾叨唸起來。當然，這樣的步數在三、四十年前年輕氣盛的時候就已經是他使用過的招式了（據說這部片的劇本早在1977年就寫好了，只是三十年後再拿來拍，整個調性應該截然不同吧），但在這兒，卻少了當年《安妮霍爾》中的那股執拗的反叛味，更多了一種和他的影迷之間使眼色般的親暱勁兒，就好像他知道，坐在銀幕前聽他插科打渾、唸個沒完的，都是那些長年追隨著他的電影的老朋友，對他創作中的一切都已是瞭若指掌，他既不需費事耍心機、也不必絞腦汁開發新創意，只需要老老實實地坐下來，用他一慣的調調，開開玩笑，說說他這十年來的人生新體悟，沒什麼大學問，生命不就是這樣，怎樣都成，沒啥不行。。。

《紐約遇到愛》同樣是一部高度自覺觀眾存在的電影，不同的是，它對於觀眾的威脅性小得多，而它自然舒服、優游坦率的態度更是會讓觀眾「感覺良好」，但是，它對觀眾的選擇專一性卻其實很高，也只有夠老的伍迪迷，才會在這部電影中找到那股懷舊與貼心（意外聽見了《那個時代》Radio Days的老配樂，才意外發現賴瑞大衛也曾客串過那部片），以及那種「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感嘆與平靜。

這當然不見得是伍迪艾倫最好的電影之ㄧ，但絕對會是伍迪迷們既寶貝又會忍不住想咀嚼再三的珍藏作品。

接下來，你或許也知道我想要炫耀些什麼。看這部電影，讓我不由得想起今年六月在紐約上東城Carlyle Hotel聽伍迪艾倫現場演奏時，那種輕鬆、快慰又帶點感傷、陶醉的情緒。

《正經好人》A Serious Man

相對於上了年紀的伍迪艾倫，回到紐約，早已撫順了身上扎人的逆毛，願意去肯定生命中種種意外所帶來的無窮可能性，紮根在美國中西部的柯恩兄弟，卻一步步往著虛無難解的心靈迷宮深處去探索，擺出的桀驁訕笑姿態，感覺似乎要和一般電影觀眾越離越遠。

他們的最新作品《正經好人》，雖然還入圍了奧斯卡最佳影片及劇本獎，但對影迷們來說，卻一點兒都不是什麼容易入口或感覺良好的電影，因為它所要求的忠誠度門檻簡直高得嚇人，這聽起來好像有點兒倚老賣老的調調，但我還真的不敢想像，一個不曾接觸過柯恩兄弟早期黑色風格、沒有循著從《不在場的人》到《布萊德彼特之即刻毀滅》的脈絡一路看下來的觀眾，在看完這部電影時，究竟會是怎樣的心情，是充滿疑惑？是滿懷怨忿？還是大夢初醒（IMDB上的影迷評論大概有七成左右都是負面，甚至還有近乎辱罵的言辭）？

在這部電影裡，我們既看不到柯恩兄弟作品中常見的老班底或大堆頭明星，連黑色的影子（包括情節與形式風格）都淡得嗅不著了，時空背景退回到了他們的故鄉：美國中西部的明尼蘇達州，以及他們成長的歲月：六○年代。

一開場那段波蘭鄉野傳奇（雖然柯恩兄弟堅稱與主要劇情無關），其實就已點出了這對創作者一種獨特灰暗的生命觀點：每個人都有自己一套理解世界的模式，既無從扭轉，彼此之間也無能溝通。而這樣的悲觀態度，其實也遍佈在這部作品的主體裡。你會發現，這個故事絕大多數的時刻，人與人之間的接觸，都沒有任何具意義的對話和互動產生，而是近乎荒謬的各說各話。每個角色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與邏輯中，說著自己想說的，漠視他人的存在，唯一堪稱例外的，或許也只有那個想當個「正經好人」的可憐蟲而已，但其實，他一路追尋意義與真相的過程，也只不過是在自己的迷障中轉圈圈罷了。

片中的對話呈現出柯恩兄弟式的招牌無釐頭趣味，或許也是這部片中最討喜有趣的部份，至於那個倒楣男主角從一連串悲慘遭遇中，最後尋求到的虛無解答，恐怕就沒那麼容易理解了。我想我並沒有資格在這兒開個有關於存在主義的講座，而且，理性地去解構這部影片的細節意義，恐怕更是落入了柯恩兄弟企圖戲弄觀眾的陷阱裡。我想說的是，小從這個故事的結局（非道德的選擇、迫至眼前的災難），大到柯恩兄弟所呈現的世界觀，其中最完美解釋，或許全就在於資深的猶太教士所說的那個「異族人的牙齒」故事裡（是上帝的旨意嗎？誰知道呢？．．．上帝並不欠我們答案．．．那異族人怎麼了呢？誰鳥他啊！）

最令我感到好奇的是，其實是柯恩兄弟從2001年起（911事件、小布希執政）就變本加厲的虛無主義傾向，在這部作品中已經到達了幾近尖銳兇暴的程度（而從《險路勿近》和《布萊德彼特之即刻毀滅》就已經看得出他們某些憤世的跡象），究竟這樣的鮮明的路線選擇，和這一波電影創作者集體回歸六○年代的心理因素是否相關？（還有那些名導在波斯灣戰爭後還沒拍攝和六○年代相關的作品呢）還是因為重返家鄉熟悉的中產階級生活使然？（片中出現大量柯恩兄弟青少年時期在明尼蘇達的記憶，而從他們過去作品對於婚姻關係的描述來看，顯然他們年少時的家庭生活並不好過）

不過這或許真的離題太遠了。

《正經好人》對我來說，堪稱是柯恩兄弟從近期創作高潮中再造巔峰的作品，他們將生命中種種道德宗教、家庭親情、慾望罪愆，乃至於整個世界宇宙觀的疑問與困惑，在小人物沉浸於自我視野框架中試圖尋找解答的過程，化做冷淡殘忍的戲謔與訕笑，更將存在的恍惚與荒謬拉升為創作理念的圭臬（智者說：當真實被發現是．．．謊言；當你內在所有的希望都．．．死亡；然後呢．．．葛蕾絲史利克、馬蒂貝林．．．他們是傑佛遜飛船的團員），在看似嘻皮笑臉、平鋪直述的故事最後，冷冷地賞了影迷們辣辣的一巴掌，讓你驚愕（或莫名其妙）地醒來。

但如果你還是搞不清楚這部片想說什麼，或是被我搞得更糊塗了，請不要生氣。讓我引用這部片中最經典逗笑的一句台詞來收個尾：

「請試著接受這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