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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性愛與謀殺，阿莫多瓦還會是阿莫多瓦嗎？

阿莫多瓦的新作《我的母親》是一部充滿淚水與擁吻的婆婆媽媽手帕劇，雖然說，這位卓越的西班牙大導演過去也不是沒拍過以女性為中心的電影，而事實上，他大部份的作品都是講女人的故事，不過，卻沒有一部是這麼樣的女性化，有這麼多的感性，有這麼多眼淚鼻涕和女人間的私語。或許是老了，阿莫多瓦向來呲牙裂嘴的笑臉，竟開始變得如此地溫柔，也如此地沉溺．．．

同時，《我的母親》也是一部向舞台上、電影裡的女演員們致敬的作品，阿莫多瓦向來拿手的諧仿技巧，也在本片中發揮無疑。就如同他的《高跟鞋》之於柏格曼的《秋光奏鳴曲》、他的《窗邊上的玫瑰》之於喬治庫克的《瓊樓夢痕話當年》，《我的母親》諧仿的對象則是貝蒂戴維絲主演的《慧星美人》及田納西威廉斯名劇《慾望街車》，無論是《慧》片中伊娃與瑪歌間的互動關係，或是《慾》劇裡「總是依賴著陌生人的善意」的白蘭琪，以及最後自覺離去的史黛拉，甚至可以是《慧》片女主角貝蒂戴維絲的明星特質，以及《慾》劇作者田納西威廉斯筆下的典型性格，相照於電影主線中的各個女性角色，或仿擬、或顛覆、或暗喻，從兩部有著最鮮明女性形象的作品中，重新塑造出屬於自己的女性心情故事，在不凡之中找尋平凡的溫柔踏實，也從平凡之中散發出不凡的獨特魅力。

不過，《我的母親》更是一部異常的阿莫多瓦電影，它沒有性致勃勃的慾望、汁水淋漓的幻想、怪異幽暗的秘密以及不可思議的犯罪行為，而影片的大部份情節也不在他所偏愛的城市馬德里中進行，而是在西班牙南方的巴塞隆納中發生，甚至，阿莫多瓦電影裡最不該出現的場景─顏色單調、氣氛陰鬱不具生命力的醫院，也在影片中頻頻地成為背景。而以往他總是能冷眼看待的死亡，這回卻彷彿要讓人感同身受般地強調它所帶來的眼淚與心痛．．．源自於無限慾望的性愛與謀殺，轉變為發自深沉人心的親情與死亡，阿莫多瓦似乎從他「為所欲為」的狂放創作生涯裡，跳入「為所應為」的生命思考中。

但是在某些方面上，《我的母親》也仍然是一部典型的阿莫多瓦作品。所謂的「典型阿莫多瓦」自然不外乎鮮麗俗豔的色調、精心設計的鏡頭，以及一群怪異得好笑的人物，特別是後者，阿莫多瓦這次又設計出了幾個教人永生難忘的可愛角色，尤其是諧仿著《願嫁金龜婿》裡三美競豔，而演變為四個女人喝酒嘻鬧的場面，簡直是經典再造。她們之中，一個是死了獨子的苦情媽媽、一個是企圖轉行的人妖妓女、一個是得了愛滋的懷孕修女、一個是為愛心痛的同性戀女演員，這票苦中作樂的女人，正是阿莫多瓦電影中最迷人之處，怪異卻不猥瑣、柔弱卻更堅韌、邊緣卻活得理直氣壯（特別是人妖如意那場充滿自嘲卻又自豪的脫口秀表演），這正是讓作品能如此充滿創意又大膽不凡的原因，也是阿莫多瓦能夠一直浸身於俗氣（好萊塢通俗肥皂劇）之中，卻反而可以吐露芬芳的神奇之處。

當然，以悲慟的親情做為主題，《我的母親》也延續著阿莫多瓦一貫獨特的怪異親情論調，這種近乎畸形但卻隱約地構成另一種平衡的情感，從《我造了什麼孽》的病態家庭開始，經歷《慾望法則》的變性姊姊與同性戀弟弟的關係，到九○年代後《高跟鞋》中的母女情仇與《窗邊上的玫瑰》中的心靈寄託，在這部片中，回歸到一種較為安穩的家庭價值上，但另類的趣味還是很豐富（像是一開始母子間以「願不願意為對方去賣春」來表達情感，或是孩子的父親是個有「大男人主義」的人妖，或是兩個素昧平生的女人不自覺地為對方彌補了親情的缺口．．．），彷彿在氾濫的鹹澀眼淚中，灑進酸甜的滋味，化解可能俗得難以入口的尷尬。

「我總是依賴著陌生人的善意」，藉由著巧合、意外、驚喜、奇蹟，還有善意，四個陌生的女子在巴塞隆納相遇，在彼此身上找到慰藉、依靠與自信，在淚水與歡笑交織的情節中，走向了阿莫多瓦一貫詭異卻迷人的Happy Ending。俗嗎？這樣一齣像母姊會般的女性肥皂劇，當然俗，但，卻難得能俗得教人如此滿足！

回到最初的問題上，「少了性愛與謀殺，阿莫多瓦還會是阿莫多瓦嗎？」

當然還是。

（註）為了不在文章中有太多括號，所以在此補註：
1.《我的母親》的原片名All about my mother，即由《慧星美人》All about Eve的片名衍生而來。
2. 本片中飾演悲情媽媽的女主角西西莉亞露絲，曾主演18年前阿莫多瓦的作品《激情迷宮》。飾演知名女演員的瑪麗莎巴哈迪絲，則演過阿莫多瓦的《修女夜難熬》、《高跟鞋》、《窗邊上的玫瑰》。飾演修女的潘安洛普克魯茲則曾在阿莫多瓦的《顫抖的慾望》中驚鴻一瞥。
3. 《我的母親》並不是阿莫多瓦第一次在題材上嚴重出軌的作品，講述女性情愛自覺的《窗邊上的玫瑰》才是，而這兩次出軌都非常成功。
4.《窗邊上的玫瑰》中，訓練醫師向腦死病患的家屬要求同意捐贈死者器官的課程，也出現在這部片中，並得以徹底發揮其意趣。
5. 貝蒂戴維絲是早期同性戀者心目中的性格演技女神（Gay Icon），田納西威廉斯則是美國最知名的同性戀劇作家，最善於描寫美國南方的腐朽氣味與帶有悲劇性格的滄桑女子。

阿莫多瓦2006新片《玩美女人》Volver於11/24台北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