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履輕移浮生夢》The Company & 「羅蜜歐與茱麗葉」Romeo & Juliet
勞勃阿特曼的新作《舞履輕移浮生夢》是一部美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電影,英文原片名所指的「The Company」指的是一個舞團,裡面有品味超凡但也有生意頭腦的老闆,有創意十足又神經兮兮的編舞家,更有形形色色、各有特質的舞者,阿特曼再度展現他悠遊於一時一地一情境的強大掌握力(就如同《外科醫生》《納許維爾》《銀色性男女》),在幾乎沒有故事情節推衍的腳本上,自信老練地以他不疾不徐的鏡頭,跳起一齣可以有許許多多詮釋性的舞劇。
它可以是關於舞蹈家的生活與心情,可以是關於舞團經營的理想與現實,可以是關於邁向「成功」的堅持與機遇,可以是關於藝文圈的熱情與冷淡,更可以是關於舞台幕前幕後的人生對照...但這些似乎都不是阿特曼的挑戰,或是他在這把年紀還想探觸的新境界(他過去的作品已經達到很多層次的境界了)。
阿特曼最感興趣的,似乎是如何拍出舞台上的美,不只是舞者姿態上的美,還有燈光的、舞台佈置的、服裝的、音樂的、意象的...這一切種種所融合在一起的美麗。所以阿特曼,不同於另一位極擅拍「舞蹈」的索拉(光是彩排練習就有駭人的戲劇張力),他會先去拍很「素」的彩排或練習,然後再呈現舞蹈與其他元素組合後的整體美感(或是開場的舞,後來以開玩笑的形式重現),讓觀眾一怔,在某種程度的落差下,陷入視覺與聽覺的夢幻狀態中。
確實,阿特曼把舞台拍得美不勝收,充滿魅力與情緒,甚至壓過了大部份他對於人物或幕後稍嫌暗淡蒼白的輕描淡寫,而正因如此,也更讓觀眾感受到,「舞台上才有生命力、才有夢想」的意趣。當舞劇落幕時,觀眾激情難忍地吹哨、鼓掌,其實在銀幕外的我,也差點忍不住擊掌叫好的衝動(影片還沒結束呢),這時才發現,我們所熱愛的舞台或電影,其實給予我們的,是相同的幻覺與夢境。阿特曼用電影拍出了舞台的夢幻與真實,卻也間接地拍出了電影的夢幻與真實。
或許是因為看了這部讓人陶醉許久的美麗電影(真的是太陶醉了,加上時差的影響,看電影時我不幸小小睡了幾分鐘),感到欲罷不能,兩個星期後,我在巴斯的皇家劇院,看了一齣芭蕾舞劇,紐西蘭皇家芭蕾舞團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其實我幾乎從不花錢去看跳舞,或許是因為我對於把人體扭出某種姿態並不特別感到興趣,或許是因為我對抽象的東西接受度不高(我喜歡寫出來的、說出來的,甚至是唱出來的,對於人穿著褲襪轉圈圈,或是天上掉穀子下來,到底有什麼含意,不是很能理解),反正那天剛到巴斯,不想去看很俗的【貓】Cats,所以想嘗試一下看看芭蕾舞。不過,我顯然還是有點猶豫,這從我只買了次貴的票就可以得知(我在國外看表演,在負擔得起的情況下,我都會買最貴的票)。實在是因為「羅密歐與茱麗葉」,光是電影版本就不知道看過幾種,劇情都熟到毫無驚奇感了,而普羅高菲夫的音樂雖然非常動聽,不過也不是我特別偏愛的調調。
傍晚,我買了盒美味的美國南方炸雞(有三塊)回到旅館,吃得「嗯~嗯~嗯~」淫叫不停(因為太好吃了),然後迅速地沖了個澡,換上了我的「看高級表演標準服裝」:Trussardi襯衫、長褲,先前在愛丁堡買的FCUK外套,還有我的Converse球鞋(聽起來怪怪的,因為我剛買的Clerk皮鞋擺在大皮箱裡,寄放在倫敦帕丁頓火車站裡),滿意地在落地鏡前端詳許久。
到皇家劇院的過程比我想像的順利許多,雖然一路上彎彎拐拐,但居然沒有迷路。到達劇院門口時已經有許多人在進行入場前的社交活動了,果然一如我所預期,老年人佔了大半,還有穿著誇張晚禮服的歐巴桑,大家虛偽做作地寒暄、遞名片。我滿口含混不清的道歉,鑽進了劇院中,哇!大廳已經塞得滿滿都是人了,大家似乎既不嫌擠,也不嫌吵,繼續在那兒拍肩、假笑、高談闊論,我快速地穿過帶位員,熟練地用微笑與點頭應付過他們那一大串嘮叨又聽不懂的帶位解說,然後在吧臺前考慮了四分鐘,終於決定不要再喝那些昂貴的飲料,拿那些錢買了一本節目單,來到我那有點兒斜的座位,安穩地坐著。
原本還四處張望,看看場內有沒有黃種人(在西南部要碰上一個黃種人還真不容易),不料身邊就坐著一個,還帶著他漂亮高雅的白人女友,大聲地談笑著。幸好這男的外貌還算挺拔,不然我怕我又會衝過去掐住他白人女友的脖子,大喊:妳不知道他很醜嗎?沒事,只是一點往日的回憶而已...
幕在普羅高菲夫悠揚動人的序曲後揭開,編舞者克里斯多夫漢普森很細心地為每段迷人的旋律,配上柔美細膩的舞步,也為每個戲劇性的音符,搭以搶眼的肢體動作。說實話,開場時模仿巴茲魯曼《羅密歐+茱麗葉》中的現代暴力氣味,與芭蕾本身的輕巧柔軟調性,其實有點兒格格不入,我實在無法想像有那個國家的痞子流氓,會像那樣踮著腳尖蹦蹦跳跳的。男主角並非原演出版本的那位,不過年輕得多,修長的腿穿著大紅的褲子,在一大群舞者間非常顯眼,似乎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觀眾,羅密歐在這兒呢!不過茱麗葉相形之下,身材看來就有點兒五短的感覺,害我腦子裡一直迴盪著「侏儒葉、侏儒葉」的。
場景十分陽春,轉來轉去就是那兩個白色的景,用燈光來呈現它的不同情調。最糟糕的是,我的座位真的是太偏了(真不該小氣省那些錢的),以致於我根本看不到侏儒葉,喔不,茱麗葉的床,害我在第三幕開場時,完全無法目睹羅密歐與茱麗夜只穿著「內在美」在床上廝混的樣子,拉長了脖子也瞧不著。坐在我前面那位髮型像原子彈爆炸、頗有劇評家水準的大嬸(中場休息時,精闢地指出編舞與音樂的完美契合處),顯然比我還色,整個身體幾乎傾向一邊,惡狠狠地壓在鄰坐大姊身上,不過我相信她還是看不到的。但我可不能把我的身體壓向鄰座,因為中場休息後,我身旁那段男女因為另一頭的座位沒人,所以自動向中間移動一格,這時坐在前一排的西班牙美少女,主動問了我旁邊的位子有沒人坐,於是就坐到我旁邊來了。西班牙美少女穿著超級低腰的牛仔褲(她是用跨的,由前排到我身旁的座位,你可以想像我受到多大的刺激)、輕薄的長袖衫,我要是把我的龐然身軀大方地往她身上一壓,恐怕那一聲聲淒厲的尖叫,就會引來警衛把我拖走了。
我努力地將我的注意力轉回舞台上。故事很快地演到了最後的高潮,原本已經有點意興闌珊,想快快回旅館泡紅茶看電視睡覺的我,或許是受到普羅高菲夫逐漸變得陰沉感傷的曲調所吸引,突然開始聚精會神了起來,屏息看著舞台上的發展。茱麗葉喝下了神父讓她「偽裝死亡」的藥物,這時正安靜地躺在白色的陵寢上。羅密歐來了,他的步伐,從遲疑、畏怯,突然變得沉重、癱軟,最後他臥倒在茱麗葉身旁,無助地哭泣著。在灰藍冰涼的光線下,他緩緩地抱起了茱麗葉那已不再有生命力的身軀,帶著無比的溫柔、哀傷與甜蜜,又跳起了他們在初次見面時所跳的那支舞,在這兒,一個轉圈、一個滑步、一個凝視,都充滿了愛意與憐惜,彷彿在冰冷與火熱之間...不知道怎麼著,這個時候,我的淚水突然就一股腦地湧上了我的雙眼,舞台剎那間就變得濕淋淋的一片。
怎麼可能,這個老掉牙、俗不啦嘰的愛情悲劇,到現在居然還能讓我的內心,掀起這麼大的波瀾...
這時我才真實地體驗到,肢體所能表現出來的強烈情緒與感染力,並為之驚嘆不已...
幾十分鐘後,我在巴斯的街頭迷了路,走到了我地圖上都找不到的街名。我總覺得路旁站著的那三三兩兩的人們,不時地在看著我。或許,是我肢體所表現出來的慌張與神經質,也神奇地感染了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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