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明益 出版社:二魚文化
同事開玩笑說,這是一本住廬山的人看見書名會傷心的書。不過實際上它是一本,我認識它書皮好久,然後不斷有人告訴我,妳該翻開它的一本書。去德國那段期間,我就看到俐璇隨身帶著它,裡頭還附記著密密麻麻的心緒。而我對吳明益的感動還停留在《蝶道》,那是一種沒有準備好,還不敢翻開下一本的膽怯。直等到KAKU在部落格上留言建議我該讀這本書的隔天,梅峰的小小圖書館館長薛就從圖書館拿出吳明益的作品,放在我桌上。我知道該翻開的時刻到臨了。
我還是較喜歡《蝶道》一些。但這本書予我的衝擊卻是,我讀到一種寂寞和孤獨下才能彰顯的清明思慮,還有一種靜。甚至,我幾乎不敢再寫下什麼東西了。因為作者是那麼謹慎,且自我超越的面對著文字,卻對應了屬於我的沒有沉澱的粗糙。因為這陣子的忙碌,也因為這樣的對應,我停滯了,且思索。那是一種了悟或突破,好像,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寫,該學著放慢腳步,好像,我有點曉得且接近了所謂創作又一小步。還有,我好像可以更勇敢的面對自己的孤單。
那種不敢寫東西的感受困擾了我一陣子,最近生活重心移轉的影響下,我不再擁有一大段時間可以靜靜的坐在書桌前寫東西。有天下班後,我闖進教研組的辦公室,看見阿雅正低著頭看著書。我忽然好懷念那樣的自己。而我只能利用一些零碎的片段,緩慢的翻著,擁抱著那樣的安靜。我還是喜歡寫東西的。只是,就算只是紀錄,也需要突破自己。這也是這本書告訴我的。
有的書,是你必須擁有,且隔一段時間,就拿起來,翻翻讀著書的自己。不同的時候,不同的你,會被不同的句子,觸動。在這追求速度,追求莫名所以的一切而快得讓你腳步打結的時代,你需要一本用“慢”寫出來的好書!
書摘:
「一條溪流總是充滿移動的東西,鳥、魚、石頭與將落未落的樹葉。這些年來,我覺得自己也像一直在追求某種移動的物事,像迴遊性魚類的稚魚被沖到溪流下游某個未知之境,然後準備重新逆溯的情緒。有時候我會這樣詢問自己:我真的做好當一個教學者的心理準備了嗎?我真的能帶領一些年輕人,去學習承受、理解並且改變這個破碎的世界了嗎?」
最後的這幾句話,我也常常問自己。我已經準備好把感動種在每個來訪的學員心裡了嗎?而我是否把握住每個可以影響、種下種子的機會,盡己所能!
「大多數的溪流總會在流淌而下的某個地方,或某個時間裡彎成一個問號。」
就像人的身體,很多時候也彎得像個問號。可是,從來沒有人可以給我們那諸多問題真正解答。
「在《蝶道》出版之後,一再重複的訪問和演講,讓我變得在觀看生物時就立即性地思考怎麼寫成一篇文章,當原本未知的路向變得制式而清楚,創作思考的野性和純粹性就消失了。重覆自己的語言,我想這違反自然史。而我以為人與人的創作都是自然物,我有理由相信,它們理應會一起演化,並且永遠對那個過去的自己提出謙虛而堅定的異議。」
大概就是這段話,讓我不敢動筆了。而我也總是看見什麼,就鋪陳出一段文章。那並不是創作。
「我因此擔心,這本書會不會變成一個只花了四年的時間觀察一個水鄉的人所寫下的膚淺之作?在這樣的想法裡我感到困擾、掙扎,最終只能以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從《迷蝶誌》、《蝶道》以來,我本就是以文學的姿態去書寫接觸生態後,自身認識世界的途徑與觀念的改變;我藉由文學不斷提醒自己,最終或許只能透過有限的文字與生命去了解這個世界,我只是告訴讀者我看到什麼,我感受到什麼。於是我終究寫下這樣一本書,交出我步行水畔後所獲得的一滴水。」
還有這一段。作者對自己的文字很有責任感,不像我總是一揮即就。這也讓我思索,沉澱之於文字的意義。
「主要原因是我並非意圖寫一本關於紀錄的書,而是一本關於思考與想像的書……在思考中理應會拋棄一些現實物事,當然那些被拋棄的其實也已存在被書寫的部分裡,而想像也需要剪裁。在這個以『非生物』的生境為書寫對象時,我漸漸感受到人類這種生物是如何倚靠『非生物』才得以孕育出文化,而在寫作中協調並呈現人、人的文化、歷史及其與生物、生境演替的關係,對我來說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一直在寫的,是紀錄的篇章。有許多人嘗試告訴我,提醒我。但有些事則是時後到了才會醒轉,才能接收的。那現在時候到了嗎?其實我也不是那麼確定。
「我以為自己到了很遠的地方」
這是一篇文章的篇名。很美,有詩的旋律。
「有時候生活給我們思想,有時候生活也剝奪我們思想。P43」
最近有個朋友說他每天要上班十六小時,連續一個半月,還不一定有加班費。生活有太多無奈,於是他根本沒有時間去思索關於生活,關於自己。這句話剛好恰似一個註解。
「我很喜歡保留了原住民語的山的名字,有一種『原本山的名字就是這個』的味道。P43」
名字向來是個很吸引我的部分,我總是願意相信那裡頭有著美麗的故事。不論是山的,人的,還是植物……。
「我們總是曾經愚蠢又天真過。…….知識加上感同身受的體諒,才是知道自己對環境造成什麼樣傷害的關鍵。是這兩項東西,讓部分的原住民知道他們過去的生活方式也存有價值;也是這兩項東西,讓部分都市人發現自己的生活在不知不覺中傷害了些什麼;是這兩項東西,讓一些人覺得某些價值更適合我們去嘗試,而某些行為或許應該考慮遺棄到人類文化的墳場裡。」
我們的環境概念很「公民道德」,舉例來說不亂丟垃圾,一種很形式化的教育,這樣對土地的愛並沒有住進我們的身體裡。後來,我一想到我們用的電,來自遙遠的山裡遙遠的溪,我們製造的永遠不會消失的垃圾,就埋在地底,或一個眼不見為淨的地方,那種感覺接近一個「殺人兇手」。妳非得要用這幾個字嗎?我想,我們本來就都是,只是我們不願意承認。曚起眼睛,遮住耳朵就以為,自己不是。
「人類出現在溪畔與山上是很近很短的事,但因為人類和溪流比較起來壽命如此短暫,因此我們稱一些先人的道路為『古道』。」
蝌蚪可以想像,沒幾天水就乾了;蝴蝶可以想像,食草即將枯萎,他們無法事先設想、籌畫,他們只能接受。最近有學員和我聊起宗教,我沒有固定信仰,只能說較偏佛教。不過一直的疑惑是,我們的宗教都以人為本,以人為尊,鮮少提到對其他生物的尊重。這大概是我一直沒有真正接受宗教的因素之一。我們以自己的「時間」為時間,所以很難想像,生物要花多久時間適應,調適,演化……。如果想像力可以謙卑一些,或許我們現在就不會對自然那麼狂妄。
「沿著海岸線走,你會遇到許多想實現什麼,或遺忘什麼而到海邊的人。」
我呢?當我想念海時,我是前者還是後者?
「在無人的海濱或森林走久了,必然會相信某些什麼,也許是一種無以名狀的過度敏感,可能只因一個影子,一片落下的葉子,一隻掠過的鴞,一雙草叢裡發量的眼睛,在腦中逐漸轉化、形塑出只有自己才能確認的故事。許多傳說都來自還經常有人要為了維生而『獨自』到山林、海洋的時代。一個人的時候,我們的理智往往比想像脆弱許多,然而許多具創造性的想像卻正式從脆弱開始,我們幻想恐懼,或者幻想如何抵抗恐懼。在我的閱讀經驗中,我以為人們書寫自然,必然是在觀察中,嘗試以想像力解讀自然出發。」
儘管這段的重點並不是「脆弱」,我想說的卻是,我自己一個人時的理智,比想像中還薄很多。
「步行讓人舒展想像力,我以為那並不只是『散』步。康德在看似安靜的步行裡進行著內心革命,梭羅則在步行中觀察與計算種子飛行的距離,當過國家公園看守人的愛德華‧艾比則在那本有趣的《曠野旅人》中把步行講得幾近於玄:『走路花的時間長一些,因而延長了時間,延長了生命。生命過於短暫,不應浪費在速度上。』……對我而言步行最大的意義是你增加了遇到人、遇到各種生物的機會,而能從容地等待一隻西藏綠蛺蝶停下來。那些印象可以一再複習,就彷彿是時間的延展、拉長。人類最早的遷移靠的就是步行。遷徙是生物本能,最後的存活者才能在異地繼續繁衍下去,遷徙成功的基因遺留在我們身體裡,成為不定時發作的衝動。或許,有些喜愛旅行的人,可能也在模擬某種型態的遷徙。我們看看這裡,看看那裡,然後尋找一個值得住下來,有一天能安靜死去的地方。」
之前我納悶樹相較於我們遷移的沉靜,也許遷移並不是一種噪動,它只是找尋。
「人類集體步行,那個時代或許已經過去,如今步行多半被視為一種運動,一種嗜好。我喜歡李奧波對嗜好的意見:『所有的嗜好都不應追求、也不需要理性的認可。想要去做就是充分的理由。』因為『當我們嘗試理解何以嗜好是有用的,有利的時候,我們便將嗜好變成一項事業,把它降格成一個不名譽的類別── 一項為了健康、權力和利益而進行的『操練』。舉啞鈴不是一項嗜好;它是屈從於利益的告白,而非自由的主張。』」
J曾經在山上問我,類似為什麼不去當職業登山嚮導之類的,我回答了,不過沒有這段那麼明瞭。
「『東(後山)西(前山)平衡』的觀點和過去清廷『開山撫番』的觀念根本上極為接近──『番』必須『開化』而『後山』一定要被『弭平城鄉差距』。這種思維方式是認為世界只有一種『進化』的可能性,」,而不是『演化』成適合每個自然環境的不同『特化機制』。然而我寧願相信後者。」
「我總以為,所謂的觀光城市不應只提供『吃』,還必須讓人覺得被一個地方『啟發』。至於風景則應該盡量讓它自然演替,只在部分地方搭配必要的公共設施,那會比人加工過的風景產生更大的吸引力。普魯斯特在寫到那片迷人的海岸時,不就說:『大自然帶上的人工印記越少,它給我心的奔放留下越多的餘地』」?
每個地方的特色是很重要的。如果所有地方都長得一模一樣,人們不就少了選擇的機會?為什麼要一模一樣?為什麼為了賺錢就必須毀去某些事物的稜角和獨特性?為什麼我們以為的就一定是對的…….。
「每一類的生物都有牠獨特的辨識方式(以人類的觀點來說),不熟識的人就會錯失那些特徵,牠們的影像註定會在記憶裡漸漸消褪,愈來愈難確認細節。」
「每種經過或定居的生物都會在泥灘上留下生痕,那些線條乍看之下就像藝術作品,然而這是牠們曾經存活的證據。對生物而言,存活就是藝術。」
開始接觸生態觀察後,這兩句話才在我的生命中產生了意義。
「我以為所謂的海洋國家,應該不是面對大海的國家而已,而是對海具有善意的國家。」
政客實在應該來讀讀這本書,在台灣,我們總是太不用心,總是太多錯的人在錯的位置做著錯的事,卻毫不自省。
「德國經濟學者舒馬克給的建議:『物質資源中,最偉大的毫無疑義是土地』,而『人對土地的經營必須以達成下列目的為主:健康、美麗以及持久。而第四個目的──唯一被專家所接受的目的──生產力,就會隨之而來。』」
好巧的是,有一場園藝系林宗賢老師的演講也提到這段話。土壤比黃金貴重,只是觸目皆是,於是我們輕易的不夠珍惜。
「我時常在走進時先預想會看到什麼,然後在走出來之後比對我猜錯了什麼。我也常藉由它設想解說一個固定地點的不同方式,嘗試帶不同的長輩、朋友或學生進去,看看是否能帶不同的長輩、朋友或學生出來。……這種在固定活動中與某些物事不預期而遇,或者發現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流動的感覺,很像是定點觀察時遇到某種生物的心情。」
我很享受,且珍惜這樣的嘗試和心情。
「無論我們對環境做了什麼樣的努力,都不是在保護或對環境好,收穫的都是我們自己。」劉克襄
當頭棒喝的一句箴言!
「從洛夫洛克蓋婭假說的觀點來看,所有用人為方式意圖征服生物圈的行為,註定傷害到自己,那與所謂的『慈善的殖民主義』概念無異。征服者都假想被征服者需要被開化、拯救、教育,卻沒有想到自己也是這世界共同組成的一份子。」
高高在上我們習以為常,何時,蹲低自己,仰望?
「在寫這些文章時,我通常不敢只到過某處一次就提筆寫作,而通常要接觸多次,才敢寫下這些淺薄不成熟的想法。至少我確實一步一步走過蘇花公路,並且睡在沿線上,才敢認真地說我反對蘇花高,我反對以任何的方式再剝奪海岸線與山線的美。而我也以為只要多接觸,就多多少少可以看出表層以下的事情,只不過有時候認識的過程總是讓我產生矛盾與複雜的心情,但也因此發現我們的島嶼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相較之下,我對自己的文字紀錄膚淺許多。讀這段有慷慨激昂的感受,在進行解說教育時,我也期望,經由接觸,麻木不仁終究可以成為稍稍柔軟,對環境,對我們共同的未來。
「而如果我們對大自然犯了罪的話?是哪些行為有罪?哪些行為無罪?這最又是誰來認定?誰來判決?我以為那是潛伏在深河底下的,至者也難以回答的問題。……我不認為除了人類以外還會有哪一種生物會思考自然的痛苦,絕大多數的生物都只為了求生,牠們既不知道世界會朝向毀滅進行,也不可能做出北極即將無冰,或水源即將匱乏這類的預測。牠們只是盡量活著,在沒有辦法抵抗時就掙扎著死去而已。只有人類得以預測我們星球的未來,在某種程度上了解她的痛苦,並且終於在這幾十年來開始有一部份人思考,怎麼樣才能減輕她的痛苦?
有實踐簡樸生活的人,有願意以其他生物的眼光看待世界的人,有找出痛苦原因並尋找既能吸吮乳汁、又能讓查達姆較沒有痛苦的人。這個島嶼這類型的人正在漸增多,但顯然還不夠。而為了讓這類的人增加,這些人所扮演的角色或許將不是指責另一群,而是嘗試說服。說服一個世代轉換價值,那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這也讓我這樣想,較柔軟的文學會不會是一種方式?
總而言之,經過四年後,我走了一些地方,思考了一些事情,變老了一點,放棄了一些東西,寫了這兩本書。我盡量謹慎地表達了我的看法,盡量用沒有侵略性的文字說明我的心情。」
這大概是全書對我衝擊性最大的地方。當我面對解說工作疲憊時,將回轉頭來,讀過這遍文字,讓它重新賦予我力量。解說的力量,以及書寫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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