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905 禮拜一 天氣晴 照片為植物化石標本
不習慣吹整夜的冷氣,更糟糕的是,也不知道如何關掉。冷了一晚上,一早洗臉,鼻血迅疾滴下,望著鏡中蒼白的自己,有點像鬼,還好鬼月已經過了。
本來約六點出門,但後來發現飯店有早餐,六點四十五分才能吃,於是我出門閒晃去了。昨晚很早就睡了,早上卻還是爬不太起來。很害怕,自己又因為粗心和不用心而錯過了金門。
早餐和梅峰一般是稀飯、饅頭,及幾樣小菜,不過他的豆漿很好喝,饅頭則有點硬,嚼勁不太一樣。今天我已做好準備,辛苦到底。因此,反而不太覺得辛苦。
抵達現場,挖土機已經在等我們了,李大哥指揮著它挖掘,先是清除路面上的植被,而後是四十公分的沙土,接著是那一層有化石存在的碎石層,然後又是一層沙土。本來李大哥以為,岩層是天然的,但後來判斷,應該是人為的,只是為什麼,就剛剛好那一層,都選到了有化石的石頭去鋪排,而且上下各夾那麼厚的沙土,這世界上實在有太多令人想不透的事了。據說這裡以前是軍營,可以抓個軍人來問問嗎?
就在挖土機東挖西挖時,暫時無事可做的我,架起了單筒,看見了八哥,真的很多。而且牠們很好笑的是,聚集在挖土機旁的路上,嘰嘰喳喳,感覺好像是在評論著這台挖土機究竟在搞什麼鬼呀?想像著那挖土機司機會否覺得奇怪,居然有人專門請他來挖土,然後再請他填回去。因為李大哥想看岩層,順便是要把上層的沙土挖除,讓我們可以找到那層有化石的岩塊,挑出來後,再把原地回復原狀。
我們的工作就是挑選那有著特殊質感的石塊,戴著手套,拿著鐵槌,李大哥指點我,就著橫向的寬面,一槌槌的擊打,如果沒有化石,那麼岩塊會從四周崩解。但如果有化石時,岩塊會從中裂出一條清晰裂紋,你再輕輕劈開,有時就可以看見那一片古早等待至今的葉片,在對著你微笑。而最美的一刻,即是它被劈開的那一瞬間,還富含著水份,有著清晰的紋理。但是千萬別用手去觸摸上頭化石紋理,某種潛藏了數世紀,久遠的沉默,將被拂去。
但是,問題是,你可能得擊打一百塊石頭,才可能獲得一塊很完整而完美的植物化石。你永遠不知道,手上這一塊是會令你歡呼,還是浪費力氣,而我喜歡這般必須辛苦,而偶爾能獲致的感覺。也才讓我意識到,平常能動動嘴巴,坐在辦公室裡工作是多麼幸福的事。我知道,我一直出來,就是想找到能珍惜現況的動力。
害怕自己中暑,定時擦著防晒、喝水、放鬆手臂。莊大哥說他之前和李大哥去里壠山挖植物化石時,都是凌晨三點出發,從台中開車下去,到達現場後,還得爬個上坡,然後從山壁上撬出一個個長約五十公分,寬約二十公分的立方體石塊,劈個十幾下都還不一定裂開。所以一天劈下來,回途真的就沒辦法開車了。研究真的好辛苦哪!
一開始我看著莊大哥劈石頭,他每拿到一塊石頭,先是上下端詳,然後細細剝除黏附上頭的泥屑,之後從旁細細敲擊,進而選擇大力或從中下手。我感覺那一系列動作,彷然一種儀式,他正在跟石頭「溝通」。莊大哥說,石頭上的紋理,就像一頁頁的書,讀得懂的人,就可以藉此了解地球的起落悲喜,興衰跌盪。真是浪漫!我覺得我沒有慧根可以跟石頭對話,莊大哥說慧根就是你要喜歡那東西,常常去碰,他就會慢慢釋放自己的故事。
他還說,一般民眾去到科博館,看到植物化石,最愛問的一件事就是:「你怎麼知道石頭裡面有化石?」他說他們從來不知道,只有憑靠運氣,一塊塊的敲,敲了成百上千塊,才能得到民眾眼前看似理所當然的完整。什麼事又是你做了多少就能有多少回報的呢?
於是,我拿著一塊塊石頭,也學著莊大哥和它溝通,撫觸它,然後才開始槌擊,每一下,我都在期待石塊開裂,裡頭會是什麼在等我呢?而不小心會錯失嗎?手有點痠,汗珠滿溢,可是我覺得很快樂。聲銘每每趴在地上,拍下一張張化石剛剛面世的生澀表情。李大哥則隨著挖土機移動指點,試探性的挖了幾處,並沒有他們本來預期的多,於是近中午李大哥就宣布收工,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已打算辛苦一天了。我問李大哥說:「你會失望嗎?」他笑笑的回答:「習慣了。」他之前來過三次,都是當天往返,自己敲了一天,他說那才真正會中暑。
而,有沒有一顆石頭在等我呢?
準備收工前,李大哥指著被遺漏了的幾塊,大家一起把它們劈完,幾乎每一塊都有化石,我劈了一塊,隨著開裂的碎響,我既而歡叫,那然突而至的意外欣喜,果然加倍令人快樂。剛開始一直害怕自己幫不上忙,但後來我發現已經歷過太多失望,而擁有樂觀隨緣心態的李大哥,並不會在意我一時的表現,於是我稍稍放下了心。而望著滿布石頭的紅土沙地,發現創作的困頓和思索,都比不上望著一堆石頭,你需要汗水和汽力找尋萬一的辛苦。
中午回房間洗了個澡,出門吃了燒臘店的午餐,然後休息到兩點,李大哥決定帶我們去位於「山后」的金門民俗文化村,一樣由莊大哥開車,順著筆直的木麻黃道疾駛,頗有綠色隧道之感。金門的道路兩旁,房子不多,種植了很多高粱,望過去,一直可以看到好遠好遠,都不會受阻擋,有時候還可以看到海。車子是好久不見的手搖窗,後車箱永遠也不能鎖,還好金門的治安還算不錯,天氣也穩定。搖開車窗,不熱而帶著鹽味的風擺盪拂面,頭髮啪搭搭彷然和風擊掌,好不暢快,光望著車窗外的風景,我就可以陷入愉快的隨想,看來世界上的天堂又多了一處。
民俗文化村要付錢,聽說一個人五十元,不過我們瞎闖之下,居然從後門繞進去。李大哥說這是一個當地人去南洋做生意,賺了大錢,於是回到金門蓋了很漂亮的房子給宗族住,而現在被列入金門國家公園的範圍,交換條件就是宗族可以在裡頭做生意,而門口還有關在兩個密閉鋁箱裡的國家公園的人在收票,感覺不好。裡頭房子和房子間的巷弄,延伸而去的,覷靜,令你神往,某個轉角,會有個來自童年的小女孩,探頭微笑嗎?
還去了「馬山喊話站」,停車時,終於看到了傳說中的地雷區,被鐵絲圍起,當初要來之前,健健還嚇我,說不小心要給地雷炸死。入口只有一個戴著過大安全帽的阿兵哥在換證件,兩百公尺左右兩旁有著高起壁面的路徑,延伸的盡頭是斗大的「還我河山」,金門四處都充斥著矛盾謊言和自我安慰。拐個彎,可以看到喊話站入口,通向建制在地底的窄長步道,我想像著那時孤獨鎮守的官兵,行走裡頭,腳步聲回應荒寂心絮的漠然。約走了五、六分鐘,記得踏進步道前,和幾位準備出去的伯伯錯身而過,他們在閒聊著這步道實在是長到他們快需要人家把他們抬出來了。而我走起來卻感覺還好。是不是我即將用年輕時的迅捷,來換取年老時凝重的遲緩?
步道盡頭,是一間相較之下寬敞的斗室,裡頭布置了些照片,還有五、六台望遠鏡,上頭寫著要投錢,實際上卻不用,可以透過鏡頭,望見對岸的船和人。還有人說,有時候偷看對方時,也會發現對方也正在偷看你。李大哥說,以前望過去,大陸很靠近台灣的地方,都被布置成很繁盛榮華的感覺,但其實就只有那一面而已。喊話則是有分季節性,因著風向,夏天我們喊過去,冬天他們喊過來。在歷史的操弄下,我們在做著多少自以為理所當然的事?
回到飯店後,李大哥又邀我們在附近的小巷走逛,然後用過牛肉麵,就各自休息了。聲銘則陪我去申請無線網路的帳號和密碼。同事幫我問到,金門已全縣都可無線上網,真是進步呀!而我中午才自己跑去一家電腦店詢問,對方很好心的幫我打電話問到這附近申請的地方在一家名為「東區釣具行」的隔壁。但我下午去時,他們已經下班了。希望明天就可以上網了。
和聲銘吃了碗冰,告訴他自己覺得自己好像來了只是拖累,還讓李大哥必須多支付我的開銷。而他告訴我──「你需要來。」他想讓我體驗更多,很謝謝他。也謝謝李大哥一開始的答應。而聲銘還告訴了我一個頗令我心安的說法,因為三個男生的話好像會沒什麼話講,但多了我一個,就可以聽他們說話,而不會太沉悶。
晚上在房間打文章打到一半,聲銘打電話邀我到他們房間看李大哥拍的一些照片,精彩絕倫,很幸運的是,我是很幸福的學生,可以有三個老師幫我上課。李大哥說,關於植物化石,台灣才剛剛開始,但大陸已然進行百年,歐洲也進行一大段時間了。而什麼是化石?別被字面上的「石」字給騙了。化石是──史前生物曾存在的生命痕跡──所以它並不是只能是石頭。其中包藏了偶然、不意所促成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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