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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8 10:23:54| 人氣62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首獎作品】母親的那面牆 — 陳翔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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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為遺物,母親留給我一面牆。

    朋友概略計算,倘以一張三百計價,總值少說有三、四十萬。殊不知CD的折舊,堪比新車,落地開封,價錢就減損了。親友不止一次指責她,家不殷實,僅能溫飽,不應耗擲在此。

父親創業勤奮卻始終像無家無兒的浪子,長日未歸。陌生感不見得具有吸引力,反像個透明的氣團橫亙彼此,不在反倒自在。母親心中也有幾團氣。嘔氣,想逼父親負責家用,所以不肯外出工作。賭氣,她常說就算沒有丈夫在旁,也能教好兒女。

    為了生活,母親在家接貨,全靠重覆的單調的機械式的動作,縫綴繽紛的彩珠亮片,攢下一筆筆的生活費。家庭代工不適合讓眼睛分神,聽電視、聽廣播,耳朵就變得特別靈敏,是勾起所有情感的受器。

 

   家住永和,樂華夜市有個攤販專賣卡帶。老闆在領土中央,插根鐵桿,掛盞黃燈,鐵架三面,台華西日粵,琳瑯滿目。母親總會帶上幾捲,內容不定,貓王瑪丹娜美黛甄妮童安格,此外,還特別愛買「每週金榜」。

   「每週金榜」,20首歌,首首是熱門排行的主打,便宜划算,我和哥哥最期待,那是校園生活的黏著劑,可黏附同儕的話題。

    母親對音樂的喜好,雜食到出人意料,或許攤販老闆鼓舌有功,三不五十,兩人交耳,母親就會開啟新領域,好比喜多郎。

    喜多郎的音樂,不如他的名字。小學五年級的我,首次聽到全無人聲的音樂,瞌睡頻頻。母親播放了一陣子,反覆地在代工的布料上刺進縫出,特別平靜,那音樂幽冥悠長,有時像在浩瀚的宇宙,有時又似身處杳無人煙的沙漠,母親或許被引入了某個時空,洗滌無數暗夜的哭泣。

    有聲的詞是陪伴,無詞的樂是排遣。母親不太會表達那些深藏體內細膩曲折千絲百轉的情緒,朋友甚少,也無以傾訴。從這些小方盒中流洩出的音樂只要對了味,就能消散一點婚姻家庭的苦悶。

 

    自從301條款,肅正風氣之後,才知道「每週金榜」原來是盜版。攤販老闆說卡帶要退場,未來將是CD的世界了。

    改朝換代,無論願意與否,總帶有絲絲的憂慮與恐懼。

    方塊逐漸換成圓盤,母親認為CD高級,難被取代。攤販老闆早已倒戈,改賣臭豆腐,變化之快,半歲不到。退場的還有家庭代工,為求溫飽,學歷不高的母親,選擇外出工作當清潔員。

    平日在辦公大樓清廁所,假日去陽明山別墅為有錢人打掃,能夠解放勞動疲憊的身軀,當屬買CD了。

    母親沒有駕照。她打聽到基隆夜市有些賣CD的攤販,常在星期六的夜晚,帶著我們坐「板橋基隆」專線,從永和駛經高速公路,燈火由明轉暗,穿過涵洞隧道。下車後也不怕陌生,抓問幾個路人就直奔夜市。我和哥哥驚訝極了。母親的活動範圍只以永和為主,偶爾擴及臺北與中和,基隆夜市,我們定義為探險之旅。

       找到CD攤商才是正事,小吃變成附屬。她無意間發現綜合版專輯,說是無意,也不全然。樂華攤商老闆教過她,檯面上賣正版,只要肯多問幾句,夠力的老闆能找到管道,拿到盜版。因著這地下CD,我們多去了幾次基隆夜市。後來,著作權法愈趨成熟,幾次撲空,基隆的探險之旅也自然停止。

 

    清潔員雖是苦力工作,在外的資訊流通還是很快。母親不久找到「淘兒」,走中正橋取代高速公路,從基隆夜市移至西門鬧區,客運換成計程車。

「淘兒」,彷彿世上的CD都集運至此,此處的世界觀與知識點,對於國中的我,算是海量了,站在塔中,人變得好小,全球的樂聲同時鼓動,轟轟然,強大有力,音樂的世界哪有個邊境啊!母親喜歡帶上我,放我任意閒逛,她很安心,微笑地逕自上三樓去了。我看看四大天王,翻翻酒井法子。每回去「淘兒」,母親從未空手而返,多數是西洋流行歌曲。

    後來,西門町的戰線,拉長一點,是因為「佳佳」。「佳佳」綜合了傳統與前衛,空間小,安定而溫暖。

   有那麼幾年,我們母女關注世足賽的碎片,不是為哪個隊伍加油吶喊,而是期待轉播音樂會。1994年世足賽全球轉播音樂會,當三大男高音唱起〈我的太陽〉、〈飲酒歌〉時,母親全神貫注,眼眶含淚喊著「安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為音樂感動落淚的母親。此後,我們常爭論誰唱得好,誰長得帥。我喜歡微笑大鬍子帕瓦洛蒂,母親則欣賞矮個卡列拉斯,尤其那雙堅毅的眼神。

    世足賽後,母親多次詢問「佳佳」,CD何時入貨?到手方休。

音樂無國界,卻易有鴻溝,世代的、國族的,鴻溝一旦築起,要跨越便如摘星一般。母親非收藏家,也不著意偶像,沒有低俗高尚之分,只專注觸動她心弦的音樂。

 

父親在我高三時返家了。空氣流動的不太自在。母親常常播放音樂。父親不曾提起母親的CD,也沒注意過數量的變化,不過,母親開始為她的CD找家,裝20片到裝60片的木盒,安放在角落,大小不一。

    父親說服個性保守的母親創業,開了家庭式的清潔公司。平日保養,假日專司打蠟,除了軍旅的哥哥,偶爾請兩三個阿姨。

假日打蠟,早八晚六,工時長,苦悶無聊,提神物全仰賴母親提供。母親跟業主請示,借用廣播系統,播放她帶來的CD片。如此,每個空間都「雨露均霑」。有時是芭芭拉史翠姍溫暖渾厚的〈EVER GREEN〉,之後,播接俞麗拿的〈梁祝小提琴協奏曲〉,淒楚哀怨的琴聲,再接上洪榮宏〈台北今夜冷清清〉,又或是林志炫的〈散了吧〉,連〈歌劇魅影〉、顧正秋的〈玉堂春〉也都能排上播放列。就這樣處在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狀態,完成洗地吸地拖地上臘的步驟,當然,偶爾也會換來歐巴桑阿姨說,老闆娘,你放的音樂我都聽不懂。

五年的安樂光景,終於被人事成本、機器設備、標案競爭、超支預算磨損變調。父親籌款積欠了高利貸。錢莊逼債的那天,父親隱遁了,我瞧見母親驚嚇心涼的眼神。當晚,憑藉打工攢存的錢,我帶著母親逃離。舅舅開車,想幫我們載點行李又忍不住指責母親,原來,母親捆了幾簍行李,衣物沒幾件,帶上的仍是她的CD。母親哀求地看著我,我點了頭。

人生中總有些微物,宣告成長與臍帶的切割,或許是嗆口的菸、苦喉的酒,只是沒想過的,原來也可以是CD

 

我也開始買CD,卻經常引起兩人爭吵。母親經常錯記買主,硬將我的CD搶奪,她像隻螃蟹,強螯夾到不會輕放。而我此後想聽,就得哀求。母親在乎她的CD,或許是自幼的貧苦環境,長女得要顧上弟妹,割捨多於擁有。

    母女爭論,多數我輸。後來,為了不起衝突,不想看母親臉色,我刻意轉向小時候聽不懂的新世紀、古典樂,她不會喜歡的冷門歌手。然後,在心裡叨唸,她的執著與佔有,有時,竟然扭曲地安慰自己,這以後都會是我的,別跟她爭。

    與父親分居後,住過新莊、泰山,最後落腳在三重,生活安實了,但腎病卻限制了母親的行動。我幫母親挑了積木型的CD盒,一塊可放十片,組裝自如。母親就像工頭,用這些方正鏤空的積木,慢慢地將房裡的一面窗築成了實牆。生病的她,經常關在房間,看電視聽音樂,仍是不變的娛樂,只是越來越宅化。

    不過十數年,重度憂鬱、輕度失智,接踵而來,我開始害怕母親聽音樂,任何樂音都讓母親有流不完的眼淚,她夜半不寐,起聲懷疑我偷竊她的CD,我甚至覺得這是一堵封閉母親靈魂的牆。

    母親的這面牆好像有著規律,卻又不然。沒有英文字母的排列法,沒有國界之分的排列法,披頭四們偶然夾了一位投機者。蕭敬騰旁擺的是江惠。當年,感動的世足賽,牆裡多了幾張帕華洛蒂。多張的柴可夫斯基專輯,總是在他的第一號協奏曲,用黑色奇異筆記留小小的鉤,那是她最愛的鋼琴曲。CD總是妥妥地安穩在盒裡,沒有超出規格,沒有特殊包裝,那些介紹性質的外裝,母親不會執意維持完整,偶然從牆上抽出一張專輯,可能就有母親娟秀的字,寫在外殼或CD上—靜。字寫得簡單,卻是母親與它們的安靜共處,母親的言與不言,都在這面牆裡了。

    母親過世三年後,首次在這面牆前停留,目光游移各處,CD殼上的記號、光碟片上的名字,我不見的CD原來在此,摸到會哭,看到會笑,也同時想說,媽,沒人在聽CD了,又要改朝換代了囉。

 

 ——2024年 吳濁流文學獎 首獎

斑馬線文庫今年又承接了吳濁流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我們邀請了鏘鏘大神來協助我們完成這項使命。
這個封面設計的核心意念展現了散文首獎的深刻情感與人文氛圍。藉由遺物寫出非常動人的懷思母親之作。遺物是什麼?作者一開始就給了懸念:母親留給我一面牆。原來是CD拼成的記憶之牆。
以物帶情,滲透著時間的傷逝。寫母親對音樂的喜好,原來音樂是排遣是陪伴,更是打拼人生的孤獨慰藉。圖像中心是一位坐著的女性,專注地在思索,四周被CD牆所包圍,營造出一種充滿文學氣息的場景。
鏘鏘利用柔和的顏色和細膩的筆觸給人一種懷舊與沉靜的感覺,彷彿在回溯過往的記憶。角落的留聲機元素則增添了懷舊情調,暗示著時代的聲音與記憶的留存。這樣的設計,充分體現了吳濁流文學獎的精神:書寫生活的細微瞬間,記錄時代的深刻痕跡。」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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