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間門開，走進最後一號：推著輪椅的婦人，椅上坐著全癱的先生。

十年前車禍，她說。

就五個字。

看診益久，我才發覺人間遭遇，哀長到沒法盡述的，方堪這樣短說。

主訴先生失眠。她停妥輪椅，視線對上我的臉，一時掩飾不了意外。我猜，她多半是覺得苦等一下午的這所謂醫師，怕並不比她女兒大多少。

先生雖癱瘓，但養護得細白豐潤。婦人卻是極瘦的。經驗過的滄桑像有重量，以法令紋為分水嶺，逕往她臉下端沉，整體給人一種不均勻凋零著的印象。

她問我要安眠的方子。我背過身敲鍵盤。她在身後問，醫師，這藥我也能用嗎？語氣極平靜，像搭訕著談天氣似地。我轉回來，重新盯著她看，發覺她的滄桑在這一瞬，像不得不露出行蹤般，突然沿著脖紋往上爬，一下集中在眼球下方兩漥色深的眼袋上。我沒給人這樣問過，只能秉著標準答案背書：不行，如果妳失眠，妳也該看醫師。她微笑不稱應，一時，我看見那滄桑又溜溜地往下藏，埋進深裡無覓處。

她欠身道謝推他出去時，我回頭看牆上時鐘：8點了。

終於下診，我還沒吃飯。

定念一想，他們也是。

．

餓久反而失去食欲。

升上主治醫師最初幾個月，我瘦了好幾斤。診間之外，日子愈活愈窄，簡化成行事曆頁間的夾隙。診間之內，對白亦如憂鬱者左腕上的刀痕般，行行復行行。

每日，我披上白袍，與這些那些個他面對面坐下。人人攜進診間一塊各自的苦難，堆在一起就疊成久旱、大荒。我聽得渴極，抽隙喝水，家屬猶不迭湊近耳畔：醫師，百憂解還是無效，有沒有更好的藥？

有的，我說，千憂解已問市了。

有萬憂解嗎？會不會更好？酒精成癮的兒子反覆自殺未遂，年逾八旬的老母親代子求醫，每每淚下。她抽泣時，露出胸前垂掛的觀音像，一隱一現，像縹緲的生機和蒼茫的希望。

我看著觀音。觀音楊枝垂露。

「藥水呢？我開藥水試試好嗎？」

「什麼藥水？怎麼用啊？」

「妳試著點一滴在他的食物或飲用水裡，都好，只要他吃到。」

「一滴就夠嗎？一滴就會好嗎？」

我不能保證。

事實是，我不知道。

．

那一夜照例過晚下診，醫師辦公室已熄了燈。等電梯時，窗外錦夜流光，豔豔灼灼，照眼三千世界，唯我落後。

離峰時段的醫院地下街，我一手執筷夾麵，一手滑過手機屏幕。視窗彈出：〈觀世音菩薩普門品〉，點擊可展開。

那老母親一週後將會回來。

我點選：「接受下載」。

．

初入行時，一位教授級前輩告訴我：咱們做醫生，也要有信仰。

「上帝，佛祖， 阿拉，佛洛伊德，多巴胺，血清素──妳選一個信，信什麼都好。」

「為什麼？」

「總有些時候，妳會想祈禱。」●

 

第十一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

【評審意見】

 

醫╱病

◎林文義

簡潔、慧黠的文字描繪著生老病死，人生的無措……觀，世音。醫者仁心映照反思病者的無助，一帖清涼劑，呈現生命無盡的自我探尋。●

雕塑 / 黃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