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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23 12:53:58| 人氣3,144| 回應1 | 上一篇 | 下一篇

【得獎作品】阿弟 ─ 陳姵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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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看著阿弟,老忍不住想 :他會不會覺得受騙了?

這地方簡直是個屎坑——不,不只,更慘——是個窟窿,整個世界很可能根本就是老天爺拔了牙以後留下的窟窿——又腥、又臭、又黑、還深的根本沒個底。所有最好的最白的都已經全給拔去了、搜刮了、沒收了 。至於人呢?人連喊痛的權力或資格也沒有。

你想想看,我們能拿一個窟窿怎麼辦?

不能怎麼辦。

一點也不能怎麼辦。

我都二十三了,居然現在才明白。

九個月的阿弟呢?

 

阿弟出生的那天,老媽樂得簡直可以榨出糖來。我大夜剛下,一看手機,竟然有三十幾通未接來電,全是老媽打的。哥那天開長程,天知道呢,在那最了不起的那一刻——也就是他兒子被夾出他老婆肚子的時候——他究竟開到哪裏,會不會也有點什麼心電感應?當然,這問題我只放在心裡想,從沒問過哥;反正哥現在也不知去了哪,躲我們全家像躲雞瘟,眼下是沒機會問了。不過,哥也不是什麼有情調的人,搞不好,他還會故意屌兒鋃鐺地胡扯說他那時正好停在哪個休息站撇條。總之,哥是很粗很粗的、很悶很悶的、標準至極的男人。就算他真有什麼細膩些的心思,你也別指望他會跟任何人說。

 

嫂子每次就為了這樣跟他吵。我一個人待在三樓,戴著耳機躺在床上滑手機。只是就算隔著樓板,聽到的仍然全是他們——說穿了,只有嫂子——的聲音。

三年前嫂子剛進門的時候,瘦瘦小小,圓圓臉,妹妹頭,打扮起來還有一點林依晨剛出道的樣子。第一次聽見她在二樓發難,天曉得,我本來以為是電視的連續劇沒關——實在太有臨場感!不禁教人納悶她那麼一丁點的人,是怎麼獨立發出一屋子的環繞音效。

 

嫂子書讀的不怎麼多,看過的人倒是不少。她在火車站前同一間美容院做了八年,從洗頭小妹一路做到設計師,畢竟是見過市面打過滾的。

嫂子人挺不壞,其實,還算心熱。跟老媽雖然不能說是百分之百對盤,但也不至於犯沖。尤其,嫂子每回從美容院帶回各式各樣客人用不完的或者廠商招待的sample,都會很上道的在老媽一樓的臥房浴室放上幾罐。老媽後來過年也都不必上髮廊了,嫂子親自帶器材回家幫她整。第一年的團圓飯,老媽頂著一頭大可以上豬哥亮歌廳秀的澎湃髮型——嫂子隨後糾正所有人:「那叫玫瑰金熱塑燙。」——與大家吃的一團和氣。雖然阿弟還沒出生,但那大概算得上近年來最好的一年了。因為那年年底,店長宣布,我已經足足做滿十二個月,可以獨立守大夜了。記得我給老媽包了一個肥滋滋的紅包,結果她笑得比她頭頂那叢囂張至極的玫瑰金還明豔。也是趕在那年春節前,我去銀行開了戶,盤算著,把助學貸款還清以後,就要開始存錢,買車。

 

我稱不上對車有什麼特別的執念,以一個男人而言。我是指,與某些人不同,我對車的要求,基本上跟對便當的要求差不多:需要的時候就希望它在身邊。不過事實證明,車真的跟便當一樣——拿在手裡很愉快,但準備起來真麻煩。

全家便利店大夜一個小時的鐘點是103元,一臺沒什麼特別了不起的簡配休旅車也是103,萬。除法無疑是全天下最殘忍最血腥的算式。不過我根本犯不著拿出計算機自己嚇自己,說老實話,光是站在新車展售的櫥窗外,偷看那大廳的氣派已經足夠把我嚇暈。就好比上一集的魔戒電影裏四處流浪的哈比矮人雜魚團,一夥人愣頭愣腦地來到那幫高富帥的精靈國土前,全部立刻傻了一樣,講話都有困難。展售廳中穿著套裝制服的銷售員,不論男的女的,看起來倒真跟電影的精靈差不多,光鮮迷幻。而且,某種意義上,他們也真的就是精靈,一個個手裡都握有我這矮人夢寐以求的黃金鑰匙。

 

但我沒什麼好埋怨的。畢竟在這老天爺的牙窟窿裏,本來就不可能有任何事是不勞而穫的。

絕對不可能。除了阿弟。

阿弟大概是我這輩子第一個——極有可能也是唯一一個——不勞而獲的事。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嫂子已經從產房推回病房休息了。阿弟聽說被放在嬰兒房,我要等會客時間才能進去。老媽說,哥這下不知開到叨位,電話不通,她只好拚命打給我。

「彼幼嬰啊生嘎五告勾追,哇歡喜嘎不知袂安怎共!」邊說邊忙著從口袋掏出她剛剛升級的智慧型手機——桃紅色SONY,嫂子門號續約免費替她換來的——向我獻寶似地現照片。

我有點措手不及,老媽居然一夕間完全進化為任何肥皂劇裡都可以看見的那種典型的阿嫲——她們在劇裡的唯一任務,就是隨時準備為了孫子隨便什麼雞毛蒜皮的舉動而過度開心。

我大夜八個小時剛完,又一路從樹林飆到雙連馬偕,說真的,我根本還不是很確定自己該期待什麼。我僵硬地站在顯然已經激動到不行的老媽旁邊,像被放在最靠近舞台的搖滾區,切身地感受到她彷彿剛發片隨即空降告示牌排行榜第一名般的快樂。我突然發現自己有點緊張,也有點興奮,腦子和心都麻麻燙燙也糊糊的,像鍋煮太久忘記要關火的綠豆。

——我竟然也要變成叔叔了?

媽的。我吞了一口口水,腦筋一片空白。

 

老媽興高采烈地把手機往我的面前推。

巴掌大的螢幕裡頭,有一團灰撲撲的東西。

第一眼,我沒反應過來,那無法直接辨識的物體應該是某種生物,或者至少,某種生物的局部。我把身子稍稍往後傾斜,想要找到比較正確的焦點——不蓋你,超邪門,阿弟的臉就這樣嘩啦一聲像尼斯湖水怪一樣突然現身,而且似乎還立馬決定熱情地近距離親吻我這艘潛水艇的瞭望台——

這是一個小貝比啊!媽啊,這是我們馮家的小貝比啊!

阿弟那張全新出廠的小臉蛋皺呼呼的,額頭還粘著某種不均勻的灰色粉末;他的頭上罩著一頂小藍巾折成的、有點滑稽的三角帽,身上包著一件淡藍色的綁帶小睡袍。如果有人要拍幼幼台版的濟公傳奇,定裝照一定就是這副模樣。

照片裏的阿弟有一撮短短的下巴,兩坨垮垮鬆鬆的臉頰,以及跟冒號一樣:一上一下總共兩點的小鼻子和小嘴巴。

除此之外,他還有一雙完全睜開的眼睛。

 

老媽激動地指著螢幕上阿弟的眼睛,以一種很艱難又很驕傲的表情。

——我不怪她,老媽原本庫存就不多的形容詞在我還沒趕來的兩個小時之前老早消耗殆盡。但即使如此,阿弟還是完全不像尿布廣告裏那些明眸皓齒的小嬰兒。他的眼睛,不只是小嬰兒的小眼睛。該怎麼說呢,與我先入為主的想像相比,阿弟顯得,好完成——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當然知道這樣想很奇怪,但說真的,要是只看他的臉,你會以為,他好像是先把所有該做的事全做完了之,下定了決心,才出生的。

 

直到老媽上個月中風之前,阿弟都待在一樓,跟老媽住一起。

嫂子回娘家坐完月子之後,就又開始上班了。每天中午上工前,她會到樓下跟阿弟玩、搖阿弟喝奶、教阿弟唱嗶嗶嗶嗶的流行歌,而老媽負責包辦她出門後全套的育嬰瑣事。

至於哥呢,則是車照開,酒照喝。唯一比較麻煩的是,哥跟阿弟的關係不知道怎地,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發展得越來越武俠——也就是說,王不見王。

嫂子對此當然不是很高興。

憑良心講,我相信嫂子本來沒有要告訴我的意思,畢竟這是夫妻倆關起門來的事。問題在於二樓跟三樓的夾層樓板實在太薄了——其結果就是過去的九個月,我不得不成了她舉頭三尺但愛莫能助的神 :再不情願也沒法不聽見她對哥滿腔滿腹的怨恨。

 

一樓跟二樓的夾層樓板是不是也這麼薄,我不確定 ;但老媽的血壓一天比一天高,應該是事實。老媽突然倒下去的那天,老天保祐,是禮拜一。

我剛好輪休沒班,一時興起,下去一樓看阿弟。

那時還只有八個月大的阿弟已經會坐會爬也會笑了。我以前不知道,原來看小貝比長大,居然跟午覺睡太長有類似的效果——不論哪一個都會讓人一瞬間感覺活得很恍惚,恍惚到幾乎可以不為什麼,就沒來由地像個傻子一樣傷感。

好在老媽事後被醫師宣布不至於有大礙,導致我如今回過頭去看,居然看出了某種詭異至極的喜劇性。現在想起來,我好像是先看見歪歪扭扭扶著嬰兒車的欄桿、第一次嘗試自己站起來的阿弟——接著,才注意到躺在一旁瓷磚地上的老媽的。

當然,也有可能相反。

不過,最可能的還是,我的大腦根本來不及決定哪一個比較令我驚訝,因為我全身所有的警鈴都在同一個時間被按響。

我曾經看過一集Discovery的節目,裡頭在講人體什麼腎上腺素之類的東西,它能讓人的潛能在危急時被激發——就我理解到的意思,差不多就是露薏絲一定要落難,克拉克肯特才能變身。不瞞你說,我那時真的只穿一件四角內褲,某種程度上,實在不能不說是相當符合救世主登場的條件;而且,值得一提的是,以首次出任務就得救災這點來說,阿弟的表現簡直比蝙蝠俠的羅賓還上道——因為他一句廢話也沒有。

 

老媽最終的診斷似乎是缺血性小中風,不過我不能保證自己有沒有漏聽什麼字。總而言之,老媽還是老媽,一直到被主治醫師制止之前,她吃飯洗澡大小便居然都還想自己來——以至於隔壁床的家屬不止一次跟我打小報告,說我們仲介請來幫忙的阿娥嫂,大部分時間都歪在躺椅上用平板看韓劇。

我照例告訴自己那也沒啥好生氣,畢竟這代表中風沒有改變老媽太多。硬要說,就是她的右眼皮變得有點塌、嘴角有點歪、法令紋一深一淺,有點不太對稱,讓人想起東區那種隨處可見的整形廣告裏,某個女人手術前後,左右臉對照的合成照片:一邊糙老,一邊肖年。坦白講,老媽的臉現在看起來就有點像那樣;差別只在於她的雙併是百分之百純天然,完全不靠人工。老化的腦血管帶來的荒謬禮物,居然是讓老媽一半的臉意外回春。當然,這心得我也只敢放在心裡想,從來沒說出口;因為就算再怎麼大條,即便是哥,也不至於白目到想當面跟老媽提這種事。

 

不過,哥不至於跟老媽那樣說話的另外一個主要原因是:他從上禮拜的某一天起就再也沒有回家過。

確切的日子我實在記不得。

 

自從老媽住院之後,家裡就像無預警政權交替,人事不得不大規模重新改組。嫂子被迫向髮廊請了留職停薪的育嬰假,換她自己留在家裡帶阿弟。

我的工時還是凌晨零時到早上八點。九點左右回到家以後,吃了早餐一路睡到下午,接著,我就會醫院或二樓兩頭跑——偶爾去看老媽,偶爾跟嫂子換手顧阿弟——直到上班。

我不常跟哥打到照面。說老實話,我也漸漸有點能理解嫂子疑心重重甚至歇斯底里的原因。我跟哥差七歲,而我敢發誓:這距離不多不少剛剛好足以讓我們對彼此的關心,統統在將要抵達對方的那一刻前,全數噗通掉進橫在中間的陰溝裏。

 

大事發生前的那天下午,也就是星期六,我把阿弟抱到一樓,想讓嫂子一個人在樓上靜一靜。

我從儲藏櫃中拉出老媽之前大手筆從電視購物台買回來的『小哈佛金頭腦 五感開發遊戲墊』,滿心希望阿弟能像包裝上所宣稱的:「快樂地徜徉在字母、顏色、形狀、和聲音所組成的神奇迷宮裏」。

 

我讓阿弟坐在斑馬跟河馬的中間。

阿弟的周圍一時間,充滿了開心得有違常理的動物。

它們在地墊上誇張地咧著嘴巴,一隻隻對著空氣笑得花枝亂顫。我盯著那個區塊看,胡亂猜想它的主題是不是一座笑氣外洩而全區遭到汙染的動物園 ?我隨即懷疑這個主題的教育意義,是不是真的如我們大人所期待的那麼正面。

不過,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我並沒有機會為這個問題苦惱太久。因為嫂子帶著哭腔的叫罵聲,突然平地一個拔高,從樓上爆衝而下,瞬間打斷了我的思緒,並且一舉解開了我長久以來對於一二樓樓層夾板厚度的疑惑。

那是一連串混雜著台語、國語、眼淚、鼻涕、憤怒、和悲哀的超級大雜燴,彷彿一件極其不祥的特大宗包裹,不分青紅皂白,暴力地對我迎頭砸來!基於阿弟在身邊的緣故,我不得已,只能繃著臉,裝出很酷很淡定的樣子 。實際上,我是真的有點嚇到了。

我覺得有夠衰。誰都曉得話筒另一頭的哥,根本才是真正應該站在家裡這個位置,親手親耳去接這炸彈郵包的人!但我必須承認,整個無端狗血淋頭的過程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其實是阿弟的反應。

信不信?不論是地墊上可疑的笑氣,還是樓板上可怕的鬧劇,幾乎一點點,都沒影響到阿弟。似乎有某種隱形的氣場,將阿弟穩穩地罩住。沒騙你,真的很神,他的血條,真的一滴也沒掉。

如此血條滿滿的阿弟,精氣神十足地坐著看我,看得我手足無措。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在他面前,我什麼都沒穿。

但這裡只有我,我不能撇開頭。

我怯弱地回望阿弟,他媽的突然覺得好對不起!我們這些大人為什麼這麼蠢、這麼懶、這麼沒用?不但沒把這窟窿填平,還被它直直地往腐裡拉、往死裡吸,直到終究成了它的一部份——也就是另一塊爛牙齦!我們全變得一樣恬不知恥,沒事找事;偶爾,興致若來,就裝模作樣也學著流點血、發點炎,好像也活得轟轟烈烈,自己騙自己。其實,哪一項不是假裝活著的把戲?

 

當晚凌晨,上大夜班,當然很不好過。

下午嫂子和哥拆台的聲音,仍然生動地在我腦袋裡反覆倒帶暫停又快轉,以各種排列組合不停重播。

出發上班前,我把阿弟抱回二樓。嫂子雙眼浮腫,有氣無力地伸手接過。那個晚上,補貨的時候,我恍神了好幾次。有兩回,還差點把洋芋片和巧克力的櫃架撞倒。客人抱怨我找錯零錢、沒給點數,我也反常地沒有隨口打哈哈帶過。

算算我待在這間全家的時間,已經整整三年又十個月了。其實,我蠻喜歡這份工作的。凌晨的便利商店,怎麼說呢,有些時候,真的是個很奇異的地方啊。要知道,當整座城市全靜下來、暗下來,連流浪貓,都要爬回屋頂閉上眼睛的時候,我跟我那十來坪的全家,就是整條人類文明的街道上,唯一碩果僅存的亮點了。

如果那時候我就知道這是最後一夜在那兒當班,我想,我一定會更謹慎,更積極,也更珍惜些。

 

對,重點來了。

快,問我為什麼現在人在急診,還曠了昨晚的班?

問的好,我也希望我知道。

事實上,急診這裡一整票的醫師也這樣問。甚至鍥而不捨,每四小時都問一次。

只不過他們問的對象是嫂子。

而嫂子沒有回答。

應該說,從我回家發現她,一直到二十四個小時過去的現在,她都沒有醒過來回話。

不要怕,她沒死,只是安眠藥吃太多。

這話不是我說,是醫生說。

媽的,要是我知道原來拿個小手電筒往她的眼睛晃個幾圈,就能夠省掉我一把眼淚鼻涕跟冷汗的話,回到家剛發現嫂子叫不醒的時候,我的表情和動作就不會那麼挫了。無論如何,這件事情告訴我,有些事情還是只能靠腦袋 :救人單憑腎上腺素,果然不牢。

但至少,我很慶幸在我一度慌的像隻剝皮辣椒雞的時候,阿弟還在睡。這種身邊的大人有事沒事就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場面,不管怎麼說,都應該對養成小哈佛金頭腦有害。

 

二十四小時前我剛下班。經過二樓,想想還是應該關心一下嫂子前晚跟哥隔空大吵之後,災後重建的情形。

我敲門,等不到回應。我輕輕使力,推開了不知是刻意沒鎖還是忘記關上的房門,卻看見她毫無動靜地躺在地板上——身邊又是酒瓶又是藥罐的,亂七八糟滾了一地。我真的被嚇出一屁股鳥毛,八小時大夜班積來的睡意全部歸零!

可惜,事實證明,再多的腎上腺素也無法引導我採取任何一個真正有意義的舉動。我發現自己僵直在現場,第一個念頭居然是不曉得到底該不該尖叫?其餘接踵而來的一系列反應包括:她還活著嗎?我可以摸摸看嗎?人工呼吸是電視上演的那樣嗎?會不會破壞現場 ?我應該要先打給誰

還有,119電話是幾號?

幫幫忙,不要笑。幸好,一直到我想起阿弟,我的思考才終於恢復了一點邏輯。我衝到阿弟的嬰兒房,檢查阿弟的狀況。阿弟看起來跟平常沒有什麼兩樣,一定是那不可見的強大氣場又一次滴水不漏地罩住了他。我急忙把阿弟抱起來,包進揹巾,揹在身上。阿弟哼也不哼,只顧貼著我的胸口繼續睡。

身子上揹了阿弟,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感覺自己像揹了兩管烏茲衝鋒槍的布魯斯威利。總之,我鼓起勇氣,比較鎮定地回到客廳。但由於阿弟緊靠在我的胸前,使我不能彎腰聽嫂子的呼吸;而嫂子的手腳又全軟的像麵團,搞得我一點也不確定脈搏該摸哪裡。我可憐的智力在那時終於被耗用到極限,我非常激動地哭了起來。嬰兒阿弟卻無比安詳地在我懷裡熟睡,害我在那一刻,絕對可以說是,哭得比嬰兒還厲害。

 

嫂子終究很幸運地搭上救護車,在我好不容易想起119的號碼就是119以後。她歷經了由各種管子各台機器各路人馬所聯合組成、輪番上陣、總計長達十幾個鐘頭的火焰挑戰,好不容易被連人帶床推進急診觀察區。嫂子雖然還沒清醒到能夠回答我任何問題,至少生命跡象終於確定沒有大礙。天曉得,我幾乎真的鬆了一口氣,直到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錯過昨晚的上班時間——來不及了,那是店長心中的唯一死刑。

媽的,不到那一刻,不要說你,連我也不會相信:一個便利商店的大夜班店員,能夠對一間門市有多少感情?

比方說現在,當我沒有依照慣例出現在櫃檯的時候,我想像著我的便利商店空無一人,卻仍然開門營業的模樣。我幻想:那些冷氣、燈光、自動門 、電冰箱,像有自己的意志一樣,即使我不在那裡,仍然禮數周到毫不含糊地朝著門外的黑洞,無數次丟出歡欣鼓舞而有去無回的「你好,歡迎光臨!」

 

我想像,此刻,當我不在那裡,那麼,難道不是所有的東西,都不再有人看管了嗎?那麼,所有的贈品,會不會也不再值得兌換?

如果,我是說,如果,這時有任何一個——隨便一個——人走進來,大搖大擺;

如果,他剛好決定拿走所有拿的動的東西、拆下所有拆的走的機台;

那麼,我所守護過的全家,就會變成全世界最乾淨明亮的窟窿——甚至比它外頭的黑夜,還要更深。

 

阿弟喝完了奶,拿著我給他的乾淨的驗尿杯玩了一會兒,慢慢的沒什麼動靜,又睡著了。我接了好幾通來自嫂子娘家的電話,不知道怎麼搞的,但我對每一個開口詢問的人說對不起。

嫂子在大龍國小當體育老師的大哥,說他下午雖然有課,還是會請假趕過來。

「小叔,辛苦了⋯⋯哎,你一個男人,又這麼年輕,」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乾脆阿弟先回我們這兒住吧。反正我媽可以看著,大家也放心。」

那不是一個提議,是一個決定。

 

我掛上電話,覺得頭有點暈。不記得上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我的作息本來就已經有夠混亂了。

我揹著阿弟,走出急診,陽光大得令人睜不開眼睛。

我走過對街,想買一份鍋貼,豆漿 ,或蔥油餅。嫂子還沒醒,就算醒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東西。這麼一猶豫,被揹巾緊緊箍在我胸前的阿弟,稍微不耐煩地扭了一扭。

沒人知道,但我感覺好像被雷從胸口劈中。那麼一瞬間,我突然領悟到自己現在真正應該做的事是什麼——我希望在大舅接走阿弟之前,讓阿弟知道,他可以因為還有我這個阿叔,而過得體體面面。

 

我揹著阿弟,掉頭走向餐飲街對面,那間中山北路上的奇哥嬰兒用品專賣店。

 

明亮的櫥窗裏,陳列著各式各樣精細別緻的小貝比服飾。另一面,則是一整排嶄新的高級嬰兒車。它們一輛輛顯得雍容華貴、新潮流暢,跟我記憶裡那些疑似以菜籃硬加上輪子改裝而成的嬰兒代步工具,實在相差太遠。

最耀眼的,是一台紅黑雙色的嬰兒車——它光彩奪目到讓我幾乎可以確定,如果布魯斯韋恩生了一個小貝比,他也會放心讓他坐這台出場。

我微微彎腰,眯著眼睛透過玻璃讀它的標籤。

『義大利原裝進口,母嬰雙向視野,座椅五段式高低調整;智慧三輪,前後雙煞避震,絕佳穩定度與操控性——

我把頭更貼近玻璃,想喬角度。但顯然最重要的資訊,透過櫥窗看不見。

這樣一台嬰兒車,不知道要多少錢?

 

我才丟了工作,老媽剛中風,嫂子鬧彆扭,老哥已出走。

我在心裡,大聲地把這段咒語默念一遍。突然很篤定,這應該是全世界最充分的,買一台義大利嬰兒車的好理由。

 

阿弟在懷裏悶悶地動了一下,我反射性地抬頭。

裏面幾位媽媽模樣的售貨員正在彼此談天,並沒有特別注意到我。

 

 ──2015台北文學獎小說評審獎

 

 畫作/ 陳澄波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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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3
姵蓉有努力
很好
加油
2015-06-23 22:03:40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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