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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04 23:05:19| 人氣1,29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得獎作品】廁所故事 — 黃春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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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廁所窄小,陰暗潮濕,後方有一棵祖母種的紅石榴,日頭偏西時,天光穿透枝葉,從泥牆上的木板縫隙鑽進廁所,牆壁勉強借來的幾塊斑駁光影,像風中顫動的小白花,煞是好看。夜晚,路燈橘色的碎光,在廁所裡漂浮,懸吊的小燈泡微弱地喘息著,偶爾一隻大蜘蛛一隻蟑螂靜棲牆角,一動也不動與你對望,鬼魅陰森之氣很難不生。當時豬圈在廁所隔壁,豬餓嚎或睡著時突然一聲齁叫,或吃食相互推擠,都讓我害怕。上廁所是一件恐怖的事,我的害怕尚未停止,屁股還賴著尿桶,就已經上小學了。

茅坑坑口是粗陶,但那只是個凸顯位置的一種很有岩石感的陶片罷了,平日,廁所蒼蠅飛舞,泛著潮味尿騷味、飄著人與豬的糞臭味。然而,在宜蘭鄉下,任何一寸土地,不任其拋荒,任何一口茅坑的糞水,物盡其用,滋養田園。

早年隔壁阿伯,一家十口,幾隻豬,糞肥澆灌二十幾畦菜園,自給自足。稻埕外右側一戶農家,他們家田地廣大,十幾口人加上幾隻豬,可糞便卻常鬧荒,男主人只好肩拖水肥車四處收集。聽母親說,曾有農戶夜間偷扒人家的糞肥被發現,速速逃跑,長瓢卻忘了帶走。我家沒田地沒菜園,農人來我家扒糞,不用給錢,雙方表示感謝,事後祖母還雙手遞上一包新樂園香菸,點頭致謝。

屋外橫過稻田,有戶人家在倉庫旁以水泥砌了一方池子,專用來蓄存糞便,天熱時,糞便沒幾天就發酵冒泡,圓圓的糞泡,老讓我想起褐亮亮,色澤相近的粉圓顆粒。通常傍晚,阿婆挑粉圓來到稻埕,大聲吆喝著來吃粉圓時,我站在一旁,細細看著她從鋁桶裡舀起一碗又一碗的粉圓,祖父問我要吃嗎,我只是搖頭,不敢多說。噁心奇怪的聯想沛然莫之能禦,直到化學肥料取代糞肥才逐漸淡去。

祖父一生嗜賭,我常一旁觀看,贏錢,當場分到一個銀角,然後,帶我去買點心吃,去買米糠、買地瓜給豬吃;輸錢,也沒忘記賒購豬隻的食物,只是,次數頻繁,有時人家不給賒,祖父就示意母親給豬吃粥,待豬隻長大了,賣了,再拿錢去還債,然後又重新向人借錢買幾隻仔豬來養,再賒米糠賒地瓜……,賒欠與還債不斷循環,母親認為養豬是做白工,數度婉勸祖母放棄,正巧,三叔要娶妻,祖母決定把豬舍、糞坑一起打掉,石榴樹也挖掉,增蓋廚房和三叔三嬸的新房。新的廁所蓋在屋後空地,空間狹小,不通主屋,僅覆蓋鐵皮,連接屋頂。鐵皮日久腐蝕,上廁所時,斜風細雨不打緊,雨勢稍大,斗笠戴上,暴雨來襲時,得打傘或穿上雨衣。

外移的廁所仍是蹲式茅坑,不過,破陶換上釉白陶瓷,看來乾淨許多,只是,逢炎夏,廁所糞戰後,依舊惡臭襲身,全身汗水淋漓。

記憶中,化學肥料使用普及後,沒多久人力水肥車的蹤影轉瞬消失。大約此時,三叔三嬸已在外購屋,祖父母年紀大了,扒糞事就交由父親。

通常晚上十一點後,鄰居的燈火熄了,父親就搬出長瓢、扁擔、二個大木桶,開始掏扒。

知道父親要扒糞了,我書也不讀,草草整理翌日學用品後,趕緊繭進被窩。糞坑本就臭,經長瓢翻舀,酸腐惡臭瞬間排山倒海而來,即便你躲得緊,照樣從棉被的纖維毛孔潛竄,攪擾得你無法入眠。總是在那輾轉難眠中,我才呼吸到一個臂膀厚實的父親形象,他,雙肩挑起一家人沉甸甸的重擔,步伐專注,節奏沉穩,靜靜往黑暗裡去;總是在那惡臭中,一種難以言喻的稀微感微微鼓脹、慢慢滿溢、緩緩高聳。那是我的父親,由味道構築出的一個陌生的父親。

屋後有一條小路,大約二三十步路就是河溝,河溝轉個彎,穿過十幾戶人家,在收糞肥的年代過了之後,屎尿事只好靠它來消化。只要你了解河溝的脾性,比如,扒糞事都在夜間進行,天氣再熱也要避免夜間到河裡泡澡;白天如果遠遠看到混濁漂流物,不用緊張,那只是小孩的尿桶倒出的排泄物,打水仗者,誰眼尖通報一聲,除非有仇要報,自己先逃;洗衫洗褲的,得眼明手快,以免愈洗愈髒。屎過水無痕,白天的河溝很快就恢復清澈明亮,蹲在岸邊洗滌的婦人照樣蹲洗,抓小魚抓小蝦摸蛤仔的孩童照樣嬉水,而摸來的蛤仔,在水裡吐過沙後,祖母就加入蒜頭辣椒薑片和醬油醃鹹。鹹蛤仔開胃,很下飯。

有時逢大雨,糞坑滿得快,聽母親說,她小時候出恭,糞坑積水,大便排出時,「咚」一聲,涼涼的,屎水彈濺臀部,幾次後,出恭前就摘一片荷葉,丟進糞坑作為屁股的防護罩。荷葉寬厚,糞水高漲,母親以它當盾,我則以閱讀為由,到鄰長家要過期中央日報防大珠小珠彈臀。

出恭各自有方,而肥蛆上岸就讓人招架不住。有一天早晨,我抓起鋁盆,準備取水洗臉,忽在盆緣凹槽觸及一柔軟小物,在來不及思索任何時,我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丟開鋁盆。雖然自小見慣蛆的蠕動爬行,跳著走踮著走,爾不犯我,我不犯爾。然而,向來厭惡害怕沒長腳的長條狀無殼軟體動物,何況來自糞坑。驚顫之餘,趕緊以肥皂洗手,洗了又洗,洗了又洗,洗不去的陰影,像是手指被玷汙,憤恨卻無法蹂躪處死。
除了白白的肥蛆,糞坑一段時間便浮著一疊暈染大片血跡的衛生紙。在懵懂無知的年齡裡,思及祖父不時半夜氣喘送醫急救,以為他又吐血了,死亡的氣息,一段時間便籠罩在腦袋瓜裡。學校的糞坑一樣讓人不安,誰患了肺結核?哪個老師,哪個同學要死了?所有恐懼揣想,直到國中進入青春期才告終結。

學校的廁所,鄰居、舅舅阿姨家的廁所長相大同小異,直到小學五年級暑假,去臺北表姊家住了個把月,才開了眼界。人家的廁所怎那麼高雅,木門上方鑲嵌一塊霧玻璃,牆壁、地面鋪了水藍小方塊磁磚,出恭後,頭頂上的繩子一拉,大量清水嘩啦嘩啦地,迅速把穢物沖走,馬桶永遠潔白如新。

回家後,我不斷向妹妹炫誇台北華美的生活,比如,表姊,帶我到百貨公司逛,到兒童樂園、動物園玩;比如,她家客廳寬敞沙發舒適,枕頭、彈簧床好睡等等。最後,不忘仔仔細細描述廁所一番。

升上六年級不多久,有一次放學路上買了一顆烤番薯。番薯吃完,手中包覆隔熱的紙張正準備丟棄,一幅黑白漫畫,透過薄薄炭灰,與我對望--馬桶噴出黑色石油,油柱把一個禿頭外國人頂得高高的,外國人坐在柱花上頭,他神色慌亂抑或驚喜已不復記憶,倒是我會心一笑,還刻意把紙張留了下來,自此,蹲馬桶偶爾也呆想,若地下也藏有油井,有一天地殼變動,裂點就在馬桶下,我被噴出的油糞油水頂得高高的,然後,一大群工人來我家埋設油管、泵浦日以繼夜抽出黑黑亮亮的石油……
表姊家的生活確實讓人羨慕,卻也只是初始幾日向井底居的妹妹吹擂。家裡的寒陋,廁所的髒臭,很快又習以為常。不過,一幅漫畫的想像卻使我腦內不時分泌了快樂的因子。
上了國中,我開始介意走出廁所,停留在身上的味道難堪,於是每次出恭後,全身抹香皂梳洗一番,即便上學快遲到了,無論如何也不給身體留下任何異味。

兩年後,四叔從南部回鄉創業,覺得傳統糞坑不衛生,於是找人改造成台北表姊家那種蹲式沖水馬桶。不過,這又是我另一種災難的開始。

四叔國小畢業後就去學「打石」,出師後,在南部廟宇雕刻龍柱、打各類石碑,最後返鄉從事墓碑雕刻。當時的觀念,人死歸土,流行土葬造墳立墓碑。四叔開業後,生意昌盛,地上到處是電鑽、鑿子、榔頭、毛筆、墨汁、朱漆、金箔,屋裡屋前屋後飯桌板凳無處不墓碑,廁所外,更是倚牆而立,前胸貼後背,門前地面,還躺了二塊毀損的黑石薄墓碑,祖母說,這樣真好,雨天不再泥濘積水,上廁所方便許多。

家裡突然像是小型旅館,陌生客來來去去,白天,碑石上的什麼顯妣顯考,什麼故君閨女,什麼歷代祖先之佳城也只是文字的排列。到了晚上,我在房間挑燈拼讀,尿意來了,廁所門外站的顯妣或顯考彷彿也活了過來,我百般不願起身,最終卻也得硬著頭皮,挺著發涼的背脊上廁所。曾經,深夜膀胱發脹,恍惚中半睡半醒,千忍百忍,最後,不得不起床如廁,在拉開屋後門的那一剎,忽然,一團黑影從墓碑上頭飛起,在眼前劃出一道短促的弧線,隨即消失在黑暗中,我腿軟的同時,也鎮定告訴自己,那是蝙蝠,只是一隻蝙蝠,可脖子似被碑主的鬼魂勒住般,久久喘不過氣來。
漸漸習慣了不斷變換的陌生客,膀胱不再受虐,半夜如廁,很自然地視墓碑為山裡鑿出來的一塊大石頭,有時,甚且忘了它的存在。大約一年後,四叔娶妻,在外購屋,家裡終於恢復以往清淨。翌年我嫁人,夫家公公婆婆大伯大嫂大姑小姑都好,洗手作羹湯,不出三日就適應,唯一不能適應的是每日要親訪的坐式馬桶。入夫家,我的腸胃蠕動突然遲滯,所幸未遠嫁,不論晴雨,買菜之餘,再騎二十分鐘機車回家給腸子紓壓解放。

後來,祖母的膝蓋老得無法蹲,母親便請工人把蹲式坑口改成坐式馬桶,更後來,母親擔心祖母上廁所,屋外地面不平或雨天濕滑跌倒,於是又特地請人打造一個個人專用馬桶,放在祖母的房間,每天早晚清理。所幸,家裡的蹲式坑口改造前,我已早先一步適應夫家坐式馬桶。要不,何處容我蹲踞?

去年夏天跟團旅遊,山西往內蒙途中,汽車暫停,導遊說,公廁就在路邊矮牆內。才下車,頓覺空氣怪異,原來,矮牆外蓄滿一池糞水,我收回視線並停止呼吸,這時,男生轉往草叢,就地解手;女生,不論教授、董娘、美少女,全鑽進一旁玉米田深處,各自找作物施肥。走出玉米田後,我的雙手像是當年不意摸著糞坑爬出的肥蛆一般,礦泉水洗了又洗,洗了又洗。

幾十年後,僅是旅遊途中一瞥的糞池,那髒與臭,揮不去,而過去關於廁所種種,想來總是莞爾,許是成長過程中伴隨著許多情感記憶,許是時間沖刷,也不那麼髒,不那麼臭,倒像古蹟巡禮。

 2016蘭陽文學獎散文組第二名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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