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晨鐘響起。
每個人把火星閃亮的馨香與酥油燈粒舉至眉前，無聲默禱或輕聲祈願後，在燈燭明晃與濃郁香煙中，碎步移動將燈杯排滿大殿兩側供桌。殿前經輪轉動，鈴響悠揚幾無間斷。後殿擠滿了身著黃色志工背心的男男女女，因陋就簡在地上一字排開幾口大水盆，急切用力的刷洗燈杯，但即便如此仍不及排隊等候的供燈者的需求。寺院後側大寮裡，數十名年近花甲的阿婆正忙於備辦幾千人次餐食。大火爐、大炒鍋、大蒸籠、大水桶，大灶氣霧蒸騰間，他們的笑容是那樣和煦靜定、眼神是那樣明燦晶亮，他們的容顏，如朵朵青蓮盛開。
「我在這裡護持十多年了。」拄著拐杖的婦人對我說道。她的左腿萎弱，但雙手俐落明快的清洗鍋具。
「是為懺除罪障而來嗎？」我好奇請問。
她說不，這是重罪輕受。生命無限長遠，不該執求果報，應只求當下這一刻為生命負責，這樣，就足夠了。「那麼你呢，你為何而來？」
我為何而來？那一年我與家人由大房子搬到向親戚借來的小公寓，父親失業母親罹病，小弟尚年幼，我的學業面臨難以跨越突破的瓶頸，在思索該放棄或繼續的關口，試圖藉由極度疲累淡忘內在苦受，結果卻更加傷悲難抑。我在孤立的沉溺裡探尋出路，我有願，為求諸苦皆能解脫，所有心求皆能成辦，因此，我來。
許久前的一次法會期間，我也曾經是他們之中的一員，然而，我只茫然貪快的洗切炒剁，滿心希望在有限時間內完成所有事項，希望當下所有善行都能迅疾兌換為現世福報。如今，由忙碌卻從容的人群中，我發現了謙卑敬謹，以及，過往自己的輕慢淺薄。
「只是喜歡而已。」我有點歉然的回答。對於生命的真相尚無深切體會，只是真心喜歡寺裡那份莊嚴恬靜，只是羨慕他們能看到無限。
婦人寬慰的笑了。
我曾多次想過，他們究竟為何而來，或如何能夠無所為而來？從生命的黃金花季，直到髮色斑白，讓自己如燭光寸寸燃燒。對他們而言，虔誠奉獻是唯一也是終生要走的路。
但對我而言，時間蹣跚步履亦蹣跚，為求學求職，為名與實，為家人與自己，為愛與不愛，我忙亂兜繞走轉，只求一方堪可立足之地。自認宗旨明確，實則進退無據，好像結結實實生活過，但又近乎虛幻；私心以為所親所喜能夠日久天長，直到那段歲月過盡後，才忽然驚覺，我早已背離想望中的平和靜好，走偏走遠了。
我在妒恨張揚的環境成長，因為經歷太多而失落歡喜，還沒學會感恩之前已懂得抱怨塞責。還記得祖父生前臥病在床，看護照料時我畏怯而不耐，祖父辭世後我常在怔忡之際想起他病中的無助神情，那畫面無聲的責難我多年。我苦於怨憎會，也苦於愛別離，因此無法真正理解苦即樂的實義。只知道，我曾失去履踐難行苦行的勇氣。我也許能再有寄望，在心已荒蕪的蒼涼時刻。
偶爾可見重症患者費力移動身體，挨擠在志工群裡，時而用口罩遮掩不克自制從嘴裡流出的涎沫。他們以一種肩負重任般的專注，一刀一刀將薑片青菜香菇切絲切丁、一遍一遍擦乾抹淨地板、一次一次掃除地上的垃圾紙屑。
有位盲者，雖無法隨同眾人洗菜燒飯，卻拉了張椅凳，坐在一旁爲所有人高唱讚頌曲，那是他最為虔誠清淨的供養。
從大寮出來，同行的居士告訴我，盲者在順利考取醫師執照及高考後，因意外事故而失明，他多年來的自恃乃如沙堆崩塌。在幾欲放棄自我時，宗教的慈悲令他平靜，重拾信念與希望，他想起無數境遇較他艱難的人，他希望自己能擁有幫助別人的力量。於是他報考特教研究所，高考分發後成為精神科醫師，看診的病人與家屬對他從懷疑到接納、信任，他決定後半生專注於患者的心靈探索與重建。
通往寺院的小徑上，幾處凹窪積滿雨水。一個顫抖的身影，捲起衣袖不斷用破裂的飲料空瓶舀水，潑向旁近樹篱。他每一次舀起一點，卻溢出更多，但他彷彿執意繼續完成，直至水窪乾涸。
那樣遲緩卻堅定的動作如一曲頌歌，描述高遠維度的心靈之境，是那麼具體地見證了肉身機能耗損後猶未止息的心力。他們使我照見自己的無明，即便身強體健，我總不時表露內在抗壓的臨界或極限點，時而輕佻認定老病之苦遙遠且事不關己，時而浮誇傷感世界傾圮崩裂壓上肩。「好苦！」我不時對自己和他人如此陳說。但我的苦受到底因何而有？原來竟是對於父精母血形塑之我身，過於愛執貪著而無法承受任何考驗嗎？難以言說的慚怍紛然湧現。我曾向眾神拋擲所有怨瞋，索求對等償報，這些志工卻將最美好清淨的意樂一一供養，踏實無私。
我從喧譁裡來，終得回到喧譁裡去嗎？我的徬徨流浪，他們的澈悟依仰，在不同的成、住裡我們終將經驗相同的壞、空吧。如果死滅無可藏隱，那麼，在寄生於軀體內的死主破繭而出之前，如何得大堅固力，完滿充實生命，究竟到彼岸，應是我此生的最大課題。
從他們的行止我似乎讀懂了一些昂揚的欣喜與內斂的酸辛，對於苦受擔待包容，但不輕言妥協。勇敢、堅強而精進，不論能力是否足以成辦，堅信心力必能克服一切，那是病苦鞭撻下未曾棄守的對信仰的莫大淨持。與其貪戀肉身生命，在生死間惶惑焦慮憂愁，卻終無濟，不如發願以心承事所依，讓一切昇華。
大殿中，讓身體重重拜倒的頂禮者，起身又伏下。誦念發願。
慈悲的佛陀肯定也能允我發願，允我種下一株菩提心苗，容自他喜悲，容世間美惡。
清晨潮氣盪漾。我走過那些銘刻著年歲與名姓的墓碑旁。連日大雨洗刷紅土沖淡了山色，自上坡流下的沁寒泥水漫過涼鞋及褲管，冷麻了雙腳。在廢棄工廠門口我駐足，今日從各方趕來參與法會的信眾將在此停車。
拿出向管理員借用的鑰匙，我顫抖著對準鏈鎖，想像自己即將迎接許許多多前來朝禮的人，這裡會是他們發心祈願並願滿歸返的起點。我使力推開鏽蝕柵門，彷彿開啟無數個也許華美也許敗毀的生命故事，內心隨著門軸轉動伊呀作響而激動。
暴雨使原本瓦礫碎石遍布、蔓草叢生的停車場泥流滾滾，記憶中這裡曾有過寬闊廠房與宿舍，白日裡滿溢機械聲人聲，而今繁華究竟成空，看似無常卻又那麼尋常。
彳亍在這片荒蕪土地上，腳下滿是大大小小的水窪。前二日天候較佳，數百台沾滿爛泥的車輛駛過工廠周邊新鋪的柏油路面，凌亂車痕惹來管理員不快，我和幾名志工在烈陽下徒手揩除車輪上的泥巴，再設法洗淨路面。天雨的今日，得盡力讓朝禮者行走順利。我拾起幾張破碎帆布、幾塊用來壓住帆布邊角的扁平石磚，鋪蓋在積水嚴重的便道上。
雨住風起，內心逐漸有分沉靜。
手持交通指揮棒站在車場入口時，遠處已亮出手電筒的光，一點一點，由山腳蜿蜒迤邐而上，朝禮者徒步踏雨，篤定前進。他們雙手合十，對著捨棄春正年假的志工，也對著即將前往的寺院。那種虔敬與謝意，莊嚴自然。
寺裡傳來澎湃的讚頌，我站在人群中跟著引磬與鼓點低和，海潮般拍打心岸、震響山谷的經唱，因而有了我的一分祝願。
人們喜樂謙遜安和如此，我因而知道，在變動無常的每一時處，我將擁有諸佛及眾人深厚的顧盼，如同煙篆徘徊縈繞，如同案上供燈華光柔和燦亮，如同祥雲化作雨露遍霑大地，化為滋養，化為守護，化為撫慰，化為救贖。
寺鐘又響起，在不遠處，迴音繞轉四方，共鳴於我心田。
﹝2011南華文學獎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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