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紅林

這幾年奔忙於職場，就算下班也夾帶文件回去處理到深夜，兩個稚齡兒子經常託給娘家、保母、才藝班；數次，聆聽照顧者轉述孩子的逗趣舉止，竟感覺一切非常遙遠，大約是兩個小小的模糊形象。

去年七月，決意暫離職場，碰巧孩子放暑假，遂懷抱熱忱要經營一段幸福時光。每天早晨，我備好食物，喊：「來吃鬆餅配豆漿。」孩子從臥房走出來，立刻又倒下躺在客廳瓷磚地板，都不肯靠近餐桌，因為涼涼觸感就是夏天的反抗。我再把書櫃布置清爽，填入各式童書繪本，閱讀時間孩子依然抱來前天和昨天講過的書，「還要再說很多遍。」口吻堅定。

以為熟悉而享受的母子相處，突然間陌生奇異起來。我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什麼？以前孩子分別在兩處安親到夜晚七八九點，少有互動，如今成天嬉鬧相處，卻也──動輒搶奪第一個跨進電梯、第一個占據板凳，或者趁對方不注意就戳他屁股哇哇叫、搔癢他腳底呵呵跳、推倒他悉心排列的汽車模型。也可能是父親下班回家時，兩人一齊衝向門口來個大擁抱時必定會發生擁擠、跌倒、哭泣，否則就是打架後憤怒相逼：「為什麼要生出弟弟這樣的東西！」

一次次情緒高張的氣氛裡，家裡變成炎夏海洋，我看見一隻鯊魚和一隻海豚游來游去甩尾巴，時而齜牙尖尖做掠食撕咬狀，時而發出高頻率音波以求歡快，當陽光普照，又苦又鹹的微粒就被鎖在發燙空氣中。

屢屢，大兒上一秒崩潰吼叫不要理人，下一秒卻軟膩說媽媽啵一下；小兒摒棄國際安徒生大獎繪本，只要聽媽媽虛構石頭怪吃小孩的故事。母與子在海流衝擊裡相遇、分離，轉眼泡沫；也許我永遠不知道孩子離開視線後的樣貌，唯有思念時刻，親情流動，在千里煙海上彼此餵養，存取回憶的淚珠。

很快就開學了，大兒一早上課去，小兒才在日曬中慢吞吞起床，拖著一條舊棉被繞著臥房兜轉，尋找「哥哥呢？」，沒有人回答。空間中只有偌大迴響是我催促他換衣服進幼兒園，彷若一頭母鯨巡游在朝陽裡，感受潮汐起落，浮游生物之存亡聚散，驚嘆汪洋荒蕪中的一瞬豐沛。

聯合報2021.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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