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圖/徐至宏
母親為她的複合式古董店,取了典雅的名,風葛雪羅,招牌豆沙色底,框了深紫邊。店裡明亮寬敞,物品在不同角落各自嘆息,舊皮箱,酸枝太師椅,燈具,垂掛深色銅鎖片的櫃,老玉。左側依牆掛著母親每季前往香港挑選的衣。
店隔兩室,正店於前,盥洗間與我的休息室於後。我在房裡,把自己壓得很靜,看書,塗鴉,打電玩。物質面母親從不虧待我,模型,芭比,電玩卡帶,每期最新的港漫畫報,她熱衷將我扮成紳士,超齡。櫥內,母親於皇后大道中連卡佛百貨為我選的各式衣物彼此捱貼沉眠,記憶最深,小學時她為我買了兩件博伯力馬球衫,鮮黃,嫩綠,搭偏黑的深藍短褲。成熟,獨立,母親要求我的,我盡力。我也知道,無父者得學習在物質裡化埃沉寂,不叨擾在正店招呼客人的母親。好長的午後,躺在過硬木板床上假寐,或用彩筆畫滿四面隔牆,我望著霧玻璃的窗,想出去。
母親總做中性打扮,髮微捲,沿頭型削薄服貼,寬鬆不一的長褲,純絲上衣,秋香色,墨綠,或深淺的褐。深夜,鐵門半捲,燭光晃影,應酬男古董商們,母親舉杯豪飲,褲裝短髮的她將自己武裝成男性,再周旋於男性。我躲著,從後室窺她傾首,將嘔物灑入腳邊的寬口瓶。我把自己壓得很靜,在房裡替她照料隔日要盛在琉璃瓶裡擺設的香水百合,我學母親,仔細將裹毛絨花粉的雄蕊群一一剪除,殆盡。少了雄蕊的花,特別長壽,母親說。
偶爾,她攜我,在午夜開乘英式迷你奧斯汀訪客送貨。我坐副駕駛座良久,直到月色偏了頭。搬運工在後方租借貨車扛卸器具,我望著對不同買主微笑的母親,她的大墊肩在路光下,像雙鬱悶的八字眉塌在肩上,我將安全帶緊繫,不動。某天同樣深夜,車駛入內湖社區,唯一一次,她伸手解開我的安全帶,替我調整衣領,囑我下車站她身旁。開門的是張信哲,虎牙,白襯衫乾淨,他的人和歌聲一樣舒服客氣。微笑點頭,我放開母親的手恍惚地在玄關大廳晃。首次進入成年男性生活領域,我的眼試圖捉捕細節,每樣物品裡藏匿的感情,白牆,成套黑色中式原木傢俱,許多披掛椅子上的多爾伽佳巴納上衣。搬運工在我身後抬卸古董櫃,母親嫌我礙事,令我到門外花園等。步入黑夜,打開車門,我為自己拉上安全帶。
單身男子坐擁的華服,古物,極簡擺設勾勒出的深影線從此條根植腦海。那是富有與愜意的寫照了,我深信。
養尊處優,像大而厚實的傘,屏罩著母親前半生,傘若有色,想必是淺緋紅,摻著時間的灰。來不及參與的歷史切面,年幼,我纏她睡前複述伴她成長的事物,想像那些離我極遠的時光遺片。外公的三件式全白西裝,四零年代自用三輪車,或她偷聽白毛女樣板戲的越洋收音器。為什麼嫁給父親的?我問。他對我無微不至,母親說。原來不是愛,年幼的我在心底疑惑。或許,愛若形色,將更趨於淺緋紅摻著灰,而絕非先前想的血艷濃烈。
緋紅,血艷,終究宿命的血。
偶聞惡露一詞,原來,產後的碎片,脫膜,無盡分泌物,疲憊,終匯成數日暗血棕血,在嬰兒剝離後,無法抑止地湧出。我心裡反覆臨摹一幅如美術課本裡馬蒂斯的赤色裸人圈舞圖。湛藍基底,我,母親,父親三人執手,環圓共舞,身上疏通著無數細小牽連管線。初始,父母親的體液繾綣予胚胎期的我,而我誕生所引來的膿炎臭血,則從母親的子宮壁,連接,注入父親腦中。母親的惡露,栓在父親腦血管壁,凝結。我出生那年,他頭痛劇烈,入開刀房清血塊,父親便再也沒回來。我們的圈再也沒有圓過。我說他死了。或是,他回來了,只是套句大家的話,瘋了。或是母親說的,急性精神分裂。
與瘋了的父親,少有接觸,我出生後父親便赴美求學,直至我五歲那年返家。母親總將我放在隔壁房裡,對父親的印象,好像總是聲音,嘶吼,咆哮,連著母親的啜泣。我在房間暗裡望窗,隔壁大樓的洗石牆阻礙視線,看不到的遠。某日晚餐,我坐幼兒餐椅,套白而綿的圍兜,飽食,晃腳,母親在旁。父親在飯後烤吐司,他好高,一米八,像進口玉米罐頭上的巨人圖,他用銀色餐刀,抹上一層奶油,一層果醬,香氣搔鼻,我伸手,要父親幫我烤吐司。父親說,剛吃飽,你吃不下的。我歪身吵,父親用冷峻眼神瞪著,遞給我吐司。咬幾口,我說,吃不下啊,好撐。父親摔了椅子衝到面前,龐然身影罩籠著我,他單手勒我頸,另隻手抓起盤裡的吐司,死命地往我嘴裡擠,塞,我無法呼吸,雙腿擺空中,滿臉淚。母親尖叫出手,接著混亂的光,影,肢體,餐具,顛倒四散的餐廳景象跑馬旋轉腦際。
再回神,五歲的我在房間,再回神,七歲,父親走了,永久移民,母親在友人店面下分租,開了第一間服飾店,隨後自立門戶,風葛雪羅,我的房間裡,堆滿越來越多玩具。母親也著迷地在正店擺設越來越多的久遠時間物件。
風葛雪羅創店初始,母親曾准我在她視線範圍外出遊戲。對巷附屬停車場地下彎口,粉藕細磚花檯,相同材質步道,我上下梭竄跑跳,切換角色,幻想參與著群體遊戲。
短暫外遊時光,曾有一名玩伴。風葛雪羅左側,雙拼華廈灰磚騎樓下,數支羅馬圓柱挺拔。華廈再左,一深灰門珠寶店,前有迷你庭院,蒔草妝石。長形櫥窗,裡頭擱置純白斷頸,斷臂,上頭披掛翡翠,各色珠蚌或切割精美的鑽。我的玩伴,便是珠寶店女主人的獨子。
男孩常朝我觀望。他小我一歲,身子卻比我高,頭形圓而飽滿,瀏海齊眉,九歲的他拖著長長的鼻涕口水,他的母親總在他上衣口袋塞上一條折疊整齊的手巾。他邀我進珠寶店裡他的房間。成堆的玩具,電動,他對我笑。我想,我們是同路人了。
他是人們說的,智力發展遲緩的孩子。他會對他母親尖叫,摔玩具,沒來由的,但與我共處時光,卻乖順異常。我叫他跑,他跑。我叫他停,他停。我在羅馬柱隙縫間,用力捶撞,揉擠他肉體各處,他一逕地笑。他拿最昂貴,心愛的玩具給我,我將玩具刻意擲地,好奇他的反應。他仍拖著長長鼻涕,眼角帶笑。原來人能像物品般被恣意使用,我想。當我心情好的時候,我會抽起他上衣口袋裡的手巾,替他擦臉。 一個雨後烈陽天,我在花檯爬上鑽下,等待玩伴。粉藕磚面沁水溼滑,我踩空摔落,後腦撞倒花檯尖角,耳稍聽見,咚,石子沈墜湖底迴音。眼前切入整片白,安靜,恬美。未及感受痛楚,我伸手往後腦探。回神,卻見右手浸滿紅扶桑色澤。(待續)
入店時,我說我受傷,不小心的。母親衝入盥洗室搜刮所有乾淨毛巾,她在水龍頭下仔細清洗傷口,再命我用乾毛巾按壓其上。母親拉下鐵門,開車奔往最近醫院急診,我雙眼視前,沿路滿載的樹,光。血從布與指縫間滲出。她責罵我,沿路哭,喃喃自語,祈禱我不會摔裂成另一個父親。
半身麻醉的我癱在台上,醫生先用剃刀將傷處周圍髮絲剔去。深能見骨了,醫生說。母親站後方看醫生處理我後腦勺上的紅血黃膿,深灰頭骨,她在傷口縫合前,閉上了眼。
醫生拿銼刀,刮除乾涸油畫顏料般,在我頭骨上刨,削。好癢。頭骨如何牽連神經呢?我猜不透。止血,針縫與斷層掃描後,我被綁在另一張床上準備核磁共振攝影。我在一個房間,母親與醫生在另一個,透明玻璃罩區隔了彼此,我好怕這就是永遠。在讓陌生的磁氣與光穿梭,切割我的身軀前,我違抗醫生的建議,睜開了雙眼。
復原期不能閱讀,不能觀影,不能哭,不能笑不能有任何強烈情緒。我進食,熟睡,站立,讓自己像一個物件般無有悲喜。好不容易拆線了,母親卻禁止我外出。我在店的後進,偷看昔日玩伴,拖著長長的鼻涕,在門口等。他開始哭喊,不斷將手印拍打在落地窗上,一個疊一個,最後掛在窗上的,是他難以辨認的臉,如受晨霧遮礙。我母親在掌櫃桌前撥了電話,霧裡,飄出他的母親,她拖著我的玩伴走遠了。此後,我再也沒有在花檯上看過他。
禁錮許久,一個平凡周間深夜,打烊前,我趴在店裏的明式掌櫃桌上,手指報紙底部切欄廣告,對母親說,帶我去。那是一座新建的白堊期主題樂園,各式走獸奔馳飛行,站立。我想去,我說。我猜那時我臉上乾涸缺氧的神情終於動搖母親。母親允諾。
兩個禮拜的等待。母親的英式迷你奧斯汀,純白烤漆鑲銀線,整座車身反光在盛夏烈陽底,像座自體燃燒的行星。好熱,老爺車冷氣送著霉味,吃力運轉。窗外,隨風揚起的塵,還有缺水,枯萎的沙漠植物不斷後移。好遠啊,我說。轉頭,我發現不太習慣見著白天的母親,她一手打方向盤,一手查閱平放腿上的郊區地圖,沒回話。汗大把滲進絲質衫,母親的胸口後背上爬著荷葉型的跡,那日她難得穿及膝百褶裙,輕而立體,爍著印壓的金。
拐了無數的彎,上坡入山,夕照底隱士園區現跡。下車,塵土紛飛漫天,母親戴上墨鏡,我奔跑,張看,盡是碎石枯草,徒剩兩隻吊了孤長頸的草食腕龍被遺棄著,沒有樂園。母親在黃草皮上,發現一塊白漆木板,刻寫房市銷售標語,原來,所有的史前遐想,純屬建商策略。整日的徒勞,太陽在我身後死了,母親狠狠抓著我的手,再開好長的路返家。後來我明白,所有遠行,最終必須回歸,那堆滿物品的後方房間。(全文完)
(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評審評語:
描寫被禁錮而成靜物的孩子,只希望擁有普通人都有的朋友與到外面走走,卻不可得,最後央求母親帶他去廣告中的主題樂園,好不容易抵達卻發現只是房屋廣告騙局,只有一片廢墟。希望導向絕望,人物等同靜物,靜物等同死物,動物等同無物,作者寫出家庭與現實的殘酷,令人想到喬哀思的〈阿拉比〉,當焦急的等待成為絕望,一切繁華化為烏有,孩童的夢想與世界粉碎,讀來令人沉痛與哀傷。作者文字華麗,物品的堆疊,感官的描寫,頗得海派文學之韻味,捕捉人性的空與痛,也有海派的世故,風格獨具,令人期待。 — 周芬伶
作者簡介
白樵,1985年台北生,國立政治大學斯拉夫語文學系,廣告學系畢。巴黎索邦大學斯拉夫研究碩士肄業。現從事編舞,翻譯等工作。
得獎感言
從小,我學會戴上人的面具微笑,點頭。厚實的面具遮掩了我扭曲歪斜的,真的臉。如此與人戀愛,共事,相安無恙。年紀增長,蔓生底肌越趨乖張,將面具撐碎出紋,我想卸下,才發現,面具碎屑緊黏藤結的臉。用力撕扯是無用的。我需要一把刀,文字是這把刀。用來切砍,會痛。我不在意,只想呼吸,只想讓臉徹底透氣。在這著重美好事物的年代,人們會發現我的醜怪的,或許人們會獵殺我。但是我將自由。
我切下自己的面具了,流著血。有些人看著我真實的臉,他們沒有嘔吐,或轉身,他們接納我,並給予擁抱。
謝謝評審與編輯與讀者。
—中國時報2019.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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