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陽路，媽媽說是她年輕時從台南來到台北工作的地方。掌櫃是山東人，挺溫和的，老闆與股東們，每餐都是包子饅頭，滿滿一大盤都是大蒜，一開始覺得很好吃，後來吃怕了。

蒜頭與華服。母親的布店回憶。

母親出生在台南，因為家道中落，大約十三、四歲時，鄰居大姊介紹她到市區的中正路的大布店工作，從跑腿的小妹做起。每當聊到在台南初工作的往事，母親臉上的表情，總是一如無憂的少女。

比較常出現在母親回憶中的，尤其是跟她同時期到布店上班的阿滿阿姨。兩個初出社會的小女生，互相照顧，在苦日子中彼此都得到一點溫暖。公司有供餐，阿滿阿姨剛入公司時，一上桌，才剛伸出筷子，立刻被另一雙筷子給壓制著，她悶著不敢出聲。等到其他大姊前輩們先夾菜一輪後，才被放開。餐後媽媽趕緊跟她說，不可以這樣，我們是小妹，不可以搶菜吃的。

阿滿阿姨好喜歡聽文夏的歌，有一天，文夏居然來店裡了。媽媽趕緊找阿滿出來看偶像，誰知這一看，竟從此不聽文夏的歌了，說是長相和她想像得差太多了。

母親與阿滿阿姨最後一次碰面，是阿滿出嫁前。平日很省錢的兩人，約好要送對方一個手提包。逛啊逛啊，時間差不多要分別了，買了一個咖啡色有花樣的皮包，算是贈別了，留個念想。從此，各自天涯兩端，各自忙著新的家庭生活，竟在不經意的瑣碎日子間斷了聯繫。

後來母親來到台北。好多人都說台北薪水較好，陸續都到北部工作了，所以跟著來了。母親說當時常常看到富貴的客人，香港的影星，美國的華僑，特別是雙十節，就是生意最好的時候，很熱鬧的，賞金是現金的，厚厚一大疊。據說每當打烊的時候，鈔票都是從麻布袋裡倒出來，在櫃台上數啊數的。

母親一直記著掌櫃的叮嚀，不要跟布商那些油嘴滑舌的小伙子業務們出去玩耍。掌櫃曾說要讓乖巧聽話的她當禮貌小姐，當選禮貌小姐會登上報紙，那便能吸引客人來看來買。個性老實的她竟覺得這樣會對不起前輩，招惹是非，又不知如何婉拒這份情意，於是跳槽了。

曾經，我與母親在博愛路的公車站牌處遇到一位優雅的老先生，那就是她口中常掛著的老掌櫃，很感念似的。

當年，外婆擔心遠在台北工作的女兒婚事，找了算命仙，一看即說：「恭喜啊！她不久就會帶人回來了。這個好！」據說，那個週末，母親就打電話給外婆，說要帶一個人回去給她看看，那一個人就是我父親。

結婚生子，住進樓房，似乎是當年許多少女的想望。然而幾十年過去了，母親卻總是談起童年時台南鄉里的果園、大宅院，以及她在布店工作那些點點滴滴。●

【評審意見】

老年代 ◎阿盛

寫母親到台北大布店上班的幾個記憶，恰似將幾部短片串聯起來，藉由這些短片，讀者可以看到一個老年代的部分縮影，而老布店的規矩、興盛期景象，自然浮現。結尾有餘韻。

自由副刊2018.12.18

—第十四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