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珠頸斑鳩在窗台呼唱,咕咕咕,兩短一長;有時是白頭翁彈著藍空的清脆。在鳥聲中醒來,我趨向窗前,聽得鐵欄杆上一聲啪,鳥飛走了。打開窗子,深深吸一口清甜的空氣,看一看微微顫動的玫瑰花,平靜中感到:一天又開始了,很好。
很好,我像按下碼表似的開始新的一天。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覺得活著很好呢,只是因為清晨的鳥鳴,清新的空氣,讓我感到生活的愉悅嗎?而我所貪愛的這些生活中微小的美好,愚騃如我也意識到有一天終將老去而失去這一切,但目前我仍不願意捨棄,不願意接受其中沒有我。母親不在了,已失去擋住死亡的遮幕,譬如夜空那麼黑,那麼遠,無邊無際,無所依傍;稀疏幾點遙遠的星光,那麼黯淡,那麼荒寒,再多望一時人便要掉進虛無中;對死亡的恐懼,始終像砂紙一般在心口磨擦著。
處理好母親後事北返的路途中,傳來表姐美珍在上班途中昏迷的消息。怎麼回事,當下躊躇著要南下還是繼續北上呢?在高速公路的巴士上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流淚。
我們的最後一面,任何呼喚都不能打破那絕對的沉默,幾日後她宣告不治。我們從小學國中高中幾乎天天黏膩在一起,上大學之後,兩人走上不同的道路,各自努力。日後,她為拓展生意劍及履及,幾乎變成空中飛人,我則固守著家庭和一份安定的工作;我們知道彼此都好好活著,也許過年時見上一面,偶爾電話連絡說說近況。兩人之間就像手和腳一樣自然的存在,直到失去了才感覺到切身的痛。
然而,這樣的事情我們還不曾討論過。這一回,她先走上無返的旅程,此後,我被單獨留下來,獨自記憶回味我們單純快樂的童少年,並且思念。那樣的震撼和悲傷不是眼淚和語言可以確切表達的,這個事實顯得很不真實,像一個惡意的玩笑,到現在我總還覺得她只是在某個異國城市奔波談生意。手機裡還留著她告別式的照片,不忍刪去,看著又感到疑惑,「妳真的不在了嗎?美珍。」
美珍斷然遠離,友人大華卻依然在現實的鋸齒中拚搏翻轉。他常常來電話訴說關於工作去留的苦惱。始終難以抉擇,於是去了行天宮拜拜抽籤,到龍山寺附近找算命仙,排過塔羅牌,風聞哪裡有名師高人便趕著去;精神科醫生也看過了,正在服用憂鬱症的藥。他一直談著雞肋般的工作,但那也是他奮鬥了三十年才得到的位置。
當白日的虛榮,變成夜晚的悔恨時,他計算著如何才是最有利的退場,計算著金錢,面子,時機。然後,日子一天一天過了,他依然陷在情緒與利益的重圍裡,裹足不前,而我只能傾聽,無法指點。我也曾經歷過相類似的折磨,那種活到想流淚的遭遇,那種猶豫,那些盤算,我懂。但是如此一再反覆,如此精於計算,實在讓人疲累啊。顧慮著他的憂鬱症我心裡暗暗罵道:都年過半百了,還想不通看不清哪。終於只能給予冷淡的中立態度。
「那麼,你最想要的是什麼呢?」
什麼都想要。舒適的職位,優厚的待遇和福利,不然就是最優惠的退休金。
人心深處究竟藏著什麼,難以明白。雖然我理解大華斤斤計算的背後,有著他的徬徨和軟弱,和對未來巨大的焦慮和不安。怎麼樣才是最好的選擇,只有天曉得。說到底我們所能決定的不也只是自己要如何過日子而已,只能有所取捨,也要敢於取捨。
後來,大華問我無業的生活如何,我仰天笑了。
就如大華一向所擔憂的,沒有工作存款只減不增;不在職場,一些人際關係也斷了,因此過著減法的生活,彷彿自社會撤退了。我做一個不太盡責的家庭主婦,逃避著許多瑣事,讀以前要讀而沒讀的書,艱難地寫幾篇不曉得有沒有人讀的文字。大華又問:「寫一本書可以賺多少錢?可以過活嗎?」呵呵呵,你也太直白了吧,我笑得更大聲了。
我想今後恐怕再也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了,不再年輕,體力衰退,親友棄世,也很難再交新朋友了。可是,我就是要這樣生活,雖然我偶爾也懷疑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沒有更好的方式嗎?時或與友人聚會,在人群裡融入四周景物中,是最舒適的狀態。不成為話題的中心,我以自己的方式變成淡薄的背景,微笑著聽大家跳躍式的話題,就像臉書上的斷裂、纏繞的留言,每個人看的重點不同,關心的重點不同,於是總是不停的岔題,節外又生枝。眾聲喧嘩,誰在傾聽誰?
從盤根錯節的熱鬧中猛然回想到底都在談些什麼呢,喉嚨有些乾啞了,嘴角笑得有些僵硬了,也有些疲倦了。有人起了一個話頭之後,人人都有話可說,比如說說長輩壞話數落後生不是,養生食譜,各種健身運動,出國旅遊,等等。畢竟大家都有了人生經驗和社會歷練,什麼事情好歹都能說上一兩句。因此談話像窗外交纏盤繞不知所終的軟枝黃蟬,有時一個恍神,我便逸出話語所包圍的氛圍,為一種莫名的倦怠所醃漬,像一片醃蘿蔔一樣攤在椅子上,積澱多年的疲憊從深層裡浮上來,清楚感覺到生趣慢慢流逝。
慢慢流逝的不僅如此,哀樂中年就像夏日午後五點鐘的太陽,好似拚足了火力要再熱它一回,體力卻已不支。逐步走向老化的身體,處處陌生,讓人時時受到驚嚇。時到如今,仍然自我感覺良好地以二十五歲時的樣貌想像自己,我以為感冒睡一覺就好了,傷口很快就癒合且疤痕很淺很輕,事實卻完全相反。還有,記憶力體力衰退,體重居高不下,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就不用說了,莫名的出現了一些症狀。
譬如濕疹。濕疹初發生時,癢一點一點在身上爆發,初以為抓一抓過幾天就會自然消失。沒想到,紅腫的斑點逐漸從頭頂繁衍到腳下,像是什麼惡訊似的漫延開來。一旦發作起來那種頑固的深層的癢,無法忽略的癢,非抓不可,尤其夜間睡眠恍惚中愈抓愈癢就愈用力上下抓,醒來才發現腹部四肢處處癩痢狗似的一片血膚模糊,像在眠夢中被什麼野獸撕咬,自己都聞到血腥味了。
身上的慘狀讓我想起橫光利一的小說〈拿破崙與金錢癬〉。拿破崙在征伐義大利時染上了濕疹性白癬,這癬宛如他征伐的歐羅巴地圖一樣在他身體蔓生,經常在深夜時分發動頑強的奇襲。他以震撼世界的意志力與金錢癬格鬥,結果卻像一頭被打垮的獅子滿地打滾:「我是拿破崙.波拿巴。我誰都不怕,我是拿破崙.波拿巴啊!」就是拿破崙也管不住自己的手指去搔癢,征服全歐的皇帝將領,和我等凡夫匹婦一樣不能教濕疹停止擴散不再癢,終究匍匐在微小的黴菌大軍陣前。
日復一日,夜夜如此。撫過患處凹凹凸凸的疙瘩,忐忑不安的惶恐湧上心頭,都八個月多了仍不見癒合的跡象,到底要和這濕疹纏鬥到幾時啊。這是沒有前例的狀況,皮膚上的痛癢與坑疤看起來很醜陋,也很傷人心。體內長久以來鬱積了一些什麼,在身體各處尋找出口,這也明白顯示自己又失去了一些東西,看著讓人想哭。莫非這也是中年之後人生的一種隱喻,只是「失去」這項技藝我尚未上手。就在我邊抓著癢邊左思右想,猛然發現已經失去了純粹完整的睡眠。
難以成眠的夜很脆弱,任何聲響都能輕易敲碎夜晚的黑。身邊人和緩的呼吸聲,時鐘答答答一聲一聲響,冰箱的壓縮機真吵呢;樓中水管忽地呼嚕嚕滾動起來,樓上的高中生拚到深夜才洗澡啊;銅板掉在地板上的聲音清脆極了,鄰家的窗子開了又關,樓下有人說醉話謾罵,貓叫,還有更多更多。我還不習慣失眠,只能閉著眼接收這些不眠的響聲,撫慰癢處,哄著薄脆的睡意,夜總會慢慢再度彌合起來。
但是,經常的,在醒與睡交接的朦朧恍惚中,拿掉消音器的摩托車自遠處破空狂飆而來又衝向路的另一頭,排氣管爆衝出魔鬼狂嘯般惡意的聲音,恍如一陣電擊,震破夜晚的柔溫,將人從睡眠的邊緣粗暴拉起又重重摔落,激起人的無名恐懼和繼之而來的憤怒。黑夜騎士都是一些什麼樣的人,為什麼?為什麼要如此驚嚇幾條街人們的睡夢?抑或,他們也只是可憐的失眠者?
受驚擾而狂跳的心慢慢安寧下來,我重新孵著睡眠,像呵護一隻淺眠輕顫的雛鳥。幸好,夜的盡頭,日光透出時,總是一樣會有鳥鳴,清晨的微風,和花朵,那是生命允諾我的。
——2016新北文學獎散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