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清晨常帶母親到鄉內梅花湖散步。梅花湖幽靜，三面環山，山湖之間的環湖步道緩步、慢跑、快走皆宜。
環湖的同時，母親總不經意的就談起父親生前種種，比如，多次騎機車載她到湖邊看水鳥、吃米粉羹、臭豆腐等等，記憶述說簡單，淡淡的，卻有滋有味。我在湖畔聽她提起這些時，常常是青山白雲倒映湖面，幾隻綠頭鴨游過，咻地畫出勝利V字形的長長水痕。
水痕，仿若時間。我也想起父親，但只是聽母親說，聽她不斷重複地說著湖畔的記憶。
與母親環湖同行，習慣挽著她的臂彎，就著她的步長與速度，左右同步行走，迎面者，識或不識，問早道好，有時也駐足閒聊。然而，這些年來，路面被一輛輛滿載笑語的三輪花車佔去。車過，背脊發涼，走新鋪的人行步道磚吧，可步道磚窄仄，並行難走，雨後更是濕滑，母親總自動放開手，要我們各自靠邊單獨行走，且不忘提醒小心路滑。
是母親的步伐變慢了，抑或我走在她背後，單獨緩步無聊少了耐心？注視著蒼涼微駝的身影踽踽獨行，一路內心空蕩蕩，間也夾雜著傷感。
起得晚的假日，有時也隨意問問母親想不想去湖邊走走。她總說：那麼晚了，人多車多，去也好，不去也好，最後說，算了，下次早點去。母親慣常的回答，可預知，我於是鬆了一口氣，順勢說，好吧，下次。
也會對一座湖生膩，卻又想起一座曾經生氣的山。
幾年前，我爬山勤，母親腳力也好的時光。那時，沒有停車場的仁山，開始擴建大型停車場、增鋪步道磚，入口處蓋了收費亭，收費亭不遠處右側新的洗手間、休息廣場，取代了大片蓊鬱樹林。山坡開挖了多條山路，我莫名許久，原來另闢登山捷徑。
我無法阻擋一座山被霸凌，工程進行的同時，便不斷犯嘀咕：是怎樣？一個素樸清雅的村姑，這幾年來一會兒割雙眼皮，一會兒隆乳，一會兒塑腰，一會兒豐臀，雪隧通了，準備「登場亮相」啦？
果如所料，沒多久，不曾出現遊覽車的仁山，陸續載來一車又一車的遊客。當時，母親看著突然冒出的一群群陌生臉孔，說，怎麼坐遊覽車來這裡爬山，他們那裡沒有山可以爬？往後，一樣的情景，她重複發出一樣的驚嘆，後來，她改口說，我坐遊覽車到處去進香，有時也去人家的風景區玩，人家來這裡玩也是應該的。
什麼應該的？我不喜歡我們的山如臺灣著名廟宇，進香團絡繹不絕，香火鼎盛。「我們的山」是我們日日親近，有了情感的一座山，不同於其他的山，這很難說明清楚。
母親性情包容，遇事善解，終究想通了，我仍是想不通。
這些年，平原的體質，快速在改變，想通了，內心便也妥協，然而，妥協了，卻難以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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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2006年雪隧通車啟用日，載母親上路時，在移動的風景中，讚誇以後去台北快速又方便。
汽車、客運駛進駛出，一條隧道牽起都市與鄉下的手，沒多久，平原的幾個片塊愈來愈不尋常，最不可思議的是羅東夜市外圍道路，逢假日像要被車流淹沒般，不到二百公尺的路段，這些年繁殖了許多外來車牌車種，塞塞塞，把綠燈塞成紅燈。我經常在車陣中發傻，目光不自覺地便隨著攘攘橫過街頭的男男女女，移向夜市張望。那擁擠的人潮，彷彿全臺灣的觀光產值，都湧進羅東夜市般，這般魅力，每每教人好奇，於是，有一天，我特地力邀請母親逛夜市，看電影。
什麼是「摩肩接踵」、「舉步維艱」，假日的羅東夜市比成語字典解釋得更徹底。我告訴母親說，我們該穿上溜冰鞋，站著讓人推。母親在無奈，勉強擠出的笑容中說，就跟你講了，人很多不要來，你偏要來。
戲院就在前方幾公尺，可這一路，比雙腳陷入泥淖還難行。困滯中，煙爨瀰漫，蚵仔煎、羊肉湯、烤香腸、烤肉串、關東煮、七里香、串燒滷味等氣味在緩慢移動的洶湧人流中四處散溢。
「到羅東豈能不吃？」網路上都這麼說。
幾家小吃攤前，一條條人龍，不時冒出斜舉的手機，以人潮店招當背景，或擠眉弄眼，或嘟嘴裝可愛，或對鏡頭微笑自拍。我嘆說，好吃的都賣給外地人了，想吃，也排不上。母親回說，何必吃得那麼艱苦？
燒烤烹煮，熱氣滯留，我冒汗，頭髮黏住臉頰、頸子，推擠中，忍不住吐出長長一口氣，望向天空，白茫茫的煙霧模糊了月亮。羅東夜市已經不是我們的夜市了，連月光都覺得陌生。
喧囂煩悶中，我隱約聽到了一點一滴清脆的聲音，是時間，那一刻，許多記憶在滾滾人潮中爭相躍出。
那時候，老的少的胖的瘦的美的醜的有氣質的沒氣質的，行走的步伐，同等悠閒。晚風習習，我帶著孩子，蹲在蚵仔煎攤位一旁撈金魚，套圈圈，金魚沒撈半隻，紙網破了，孩子啊啊叫，圈圈難得套中什麼瓷偶，我還記得。更遙遠的冬日，父親領了薪水，第一次帶著我和妹妹走進石頭火鍋店，吃著不是用燧石煮出的火鍋，那想像的幻滅，我從未忘記。終日冒著暖氣的餛飩麵，就在火鍋店斜對面，母親帶我們上街看過醫生後，通常會叫一碗當慰勞品，那滋味就在舌尖。
這日常淡淡之好，真是好。而今，夜市裡的傳統小吃加上近幾年新崛起的二十幾款美食，如燒烤章魚燒、三星蔥包、爆漿玉子燒等等，攤位上百，但我有多久沒吃到一串心、龍鳳腿？石頭火鍋店、錄音帶唱片行消失了，算命攤、老書店、傳統西服店淹沒在不斷竄起，違規佔用路面的攤販中，它們安靜低調的存在著，也漸漸地被人遺忘了。
那些鮮活如昨的場景、聲音與味道，層層疊疊，折射出一個高觀光產值沖激出的三角洲，觀望，總覺陌生，踏進來，更發現「水土不服」。我努力告訴自己，這是進步與繁榮，沒什麼不好，但終究說服不了自己的忐忑。
是回不去過往那種簡單的美好了。
腳踩的是家鄉的土地，我像小氣的孩童，不想與人分享心愛的玩具般，難以打開心胸，張開雙手迎接人群，甚至時不時便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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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一直蝸居鄉間，那就，人多的地方少去吧。
小暑剛過，是日，涼風迎面，農路兩旁稻梗，在慢跑的喘息聲中一步一步後退，割稻機的轟隆轟隆響聲，愈來愈近。我停下腳步。放眼四野，估計這應是夏日最後收割的稻畦了。
割稻機在田裡來回巡行，器械規律的吞吐聲浪中，稻穀一排排被吃進機器裡。在農村，時光總是以簌簌作響的腳步聲掠過每一寸土地，記得年後才插上的秧苗，一眠大一寸似的，不日，稻秧已綠成一片，又不日，穗粒飽滿，然後，收割，休耕。
稻田從對面一所國中後操場綿延到我家院子前農路，左右則兩邊開展，延伸至遠方錯落的樹叢與幢幢屋厝築起的地平線，再後方，便是層層疊疊的山巒。鄉居放眼極目是綠，白鷺鷥是點綴；稻田收割後，注入圳水，又如湖畔，推窗便可垂釣。多年來，我依著時間的節奏，踩踏在晨曦、霞光中，遇農夫赤足巡田水、施肥，寒暄問好，鄉居多了一種溫潤的情感。
我樂於當個生活悠閒的鄉下人，然而，多數鄉下人生活不似我悠閒。
種田是苦差事，播種、除草、收割，都是熬磨，尤其烈日炎炎，田間勞作，更是辛苦。耕種，兩手指甲縫會有難以清洗的髒污，腳趾甲因著田土醃漬，鏽黃龜裂，多數年輕人難以接受。老農繼續耕作，年輕人離開家鄉，老農更老了，老得彎不下腰時，多次從流動賣菜車那兒歸納出的八卦鄉聞，結論是，田地何時賣掉比稻穗結了多少還重要。
但，怎料得到才短短幾年，美麗的屋舍花園，逐漸代替了綠浪金穗。先是國中圍牆旁稻田長出兩幢三樓建築，平日幽深闃黑，假日夜晚，室內外燈火輝煌得誇張，原來，兩家都從隧道另一端的盆地過來。另一畦縱向農路旁，尚未入厝的兩戶新居迎風昂揚。更後方，大大紅色「售」字的巨幅廣告看板，在田裡高高豎起。又，房仲業的廣告無非是：「你可以平日都會時尚圈，假日鄉村桃花源。」、「高速公路旁看龜山島，田園風光，生態豐富，適合養老。」等等動人字眼。
霞光漸趨黯淡，割稻機的轟隆轟隆響聲持續。田埂邊緣的稻穗，機器切刀割不著，必須人工收割，我向一旁手持鐮刀的農夫要了一束稻穗。
彎了腰的稻穗插在透明花瓶裡，有一種隱喻，鮮花怎能相比。一番整理後，賴在沙發上，習慣望向遠方雲影、山巒發呆，卻忘了山巒已被另一幢興建中的農舍阻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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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我載母親去鄉公所辦敬老證，回程途經冬山河中游舊河道，夕陽正好，我將車停橋頭大樹下廢棄屋空地，和母親沿河道散步。
「這種河流很少了，拜託政府不要再拓寬喔！」我問這種河流是什麼河流，她說，天然的，古早那種的，河旁長野薑花、矮姑婆、芒草的，就這種啊！
母親有限的說明裡，充滿了無限的盼望，顯然，她的生命中，曾經有一條河流過，河岸風景的記憶如此深刻，那深刻，我能理解。
這些年，平原地景不斷在改變，竹圍慢慢消失，稻田一畦又一畦萎縮，凡依山臨水靠海處，田疇沃野邊緣處，岔路口必長出一棵棵枝頭開出「歡迎蒞臨宜蘭縣」，枝幹指向東西南北，某某飯店、某某旅館、某某農莊、某某客棧、某某民宿、某某咖啡屋、某某觀光工廠等新品種「路樹」。
這裡，曾經，路長在你嘴巴，迷了路，開口問，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親切遙指，輕易可達；而今，移入一幢又一幢的英式、歐式、日式、希臘式等陌生建物，連我在家鄉也迷了路。
像內建磁吸，雪隧通車後，宜蘭瞬間湧入一批又一批很都市的臉孔。花樹與陽光，土地與空氣，好像也漸漸都市起來了。沒多久，我也被吸進都市一日生活圈，沾沾自喜視野更寬，生活更精采，近年更像進出廚房那麼頻繁，腳步加快了，時間多出來了，然而，過去出遠門時，月臺上候車的淡淡離愁不見了，坐在火車上看書或望向窗外的沉思也不見了，回鄉時，遇見龜山島時的悸動更早已消失。
我從未離開這塊土地，家鄉風雨早已浸透身軀，曾經，以這塊土地的風景及生活情態為榮，並暗暗期待外人品評。而今，一條隧道改變了樸質的生態，我老陷入遠遠近近的回憶裡。時代必然衝擊的速度顯然欠溫柔，於是，過去與現在之間，扞格隨處發生，不凝視便罷，愈是凝視，扞格愈大。
焦灼積累許久，不時便怨懣，母親總說我脾氣差，要改。其實，這樣的心緒，生活在同一方土地的人，也漸漸感知，他們笑笑，搖頭，偶爾發發牢騷，通常選擇沉默。
——葛瑪蘭〈夢回宜蘭〉徵文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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