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年冬天,媽媽種了忒多芥菜,被祖母醃曬製成一甕甕的梅乾菜,直到我小學畢業時都還沒吃完。梅乾菜,我們稱之為鹹菜乾。
娘家有一塊高地菜園,因為沒有渠水流經,在抽水馬達裝設前,澆菜的每一擔水都得從低地的田邊水圳取來,走過田埂,上土坡,還要經過叔伯的果園、茶園才能到達。若水圳枯竭,還得再走下駁坎到河邊挑水。每年冬天,雨少,高地菜園幾乎每天都要挑水澆菜。
那年冬天,媽媽肚裡懷著我,雖不日即將臨盆,為了高地菜園的芥菜,仍天天去圳邊挑水,不管晨昏或日正當中。她怕自己坐月子時,芥菜缺水會蔫萎歉收。於是每天勤快地澆水,希望芥菜能長快點,在坐月子前就把鹹菜醃好。路遠,為了少走幾趟,媽媽的每一擔水都裝到桶滿水溢為止。雖小心翼翼,仍每走一步、每顛躓一下,都有水晃溢而出,媽媽遂踩著濕滑泥濘的土坡,每天來回幾十趟。
那一天,冬日陽光有點烈,媽媽一早就到菜園拔草、鬆土、整地、挑水,一直忙到日正當中,卻還差幾擔水。媽媽說那時的我很不安分,在她肚子裡拱來拱去,讓她有時直不起腰來。一整個早上的腰痠,加上工作後的腿軟、渴水,還有目眩,在兩人高的土坡上,一個閃神,就滑了腳,連人帶桶絆著扁擔一路滾下。
似乎有那麼幾秒鐘,媽媽說她什麼都不知道,彷彿失去意識,陷入了黑暗深淵,感覺自己不斷下墜下墜……,突然下體一陣濕熱湧現,就像大潮前的小浪,頓使媽媽驚醒過來。睜眼,只見烈日當空,除了風聲蟲鳴,四周沒有絲毫人的動靜。這下,媽媽才意識到危險,忍著痛與害怕,掙扎著爬起,一路捧著肚子跛著腳回家。三個小時後我就出生了。
如果媽媽沒醒過來,又或如果我被生在菜園裡,那真是不堪想像,幸虧老天眷顧,母女平安。「我現在憨憨笨笨的,是不是在妳肚裡摔壞了腦袋?」我偶爾笑逗媽媽,這樣問道。「黑白講,神明保護著,妳怎會傻,算命師說你長大最會賺錢呢!怎會傻?」
後來,那滿園芥菜被祖母醃製成一罐罐的福菜與一甕甕的梅乾菜。我兩歲半時祖母過世,她所醃製的梅干菜,還有一大甕,每一次開封,那特殊的鹹香酸甘氣味,總是鑽入鼻孔、撩撥我的腸胃。一捆捆拳頭大小的鹹菜,表面有些微鹽霜,握在手中,乾乾爽爽,那是它可以久藏的因素。每年,新鹹菜與老鹹菜交錯著吃,與我同歲的老鹹菜,到我上國中前,還吃得到。
之後每一年秋冬時節,媽媽仍然種芥菜。曬鹹菜時,我們姐弟總是半湊熱鬧、半被徵召地來幫忙,媽媽先在田裡把芥菜砍下,就近在渠邊稍事清洗,那跟籃球一般大的芥菜在田裡曝曬一天,曬到蔫軟可壓不易折斷時,就用米籮裝著抬回家。我們學媽媽抓把粗鹽搓揉芥菜,搓呀揉呀,直到鹽巴溶化滲入,芥菜看似「水種翡翠」時,才一層芥菜一層鹽地依序擺進大甕缸裡。我跟姊弟們早已洗過腳晾乾等著踩鹹菜,媽媽囑我們使力,輕重交替、疾徐有致地在每一層芥菜上踩踏,直到甕缸滿了,再在芥菜上頭以大石塊壓住,加上蓋子,放在三合院廊下。每年冬天,總要如此醃製好幾缸。我們家的陶缸只有半人高,隔壁伯母家用的是跟成人一般高的大木桶,進出需靠梯子,兩三個大人小孩可同時進去踩踏,我見過,伯母家人踩完整桶酸菜,腳板紅腫,兩腿痠軟得不自主地顫動呢。
不兩日醃出了水,芥菜在鹹汁液中泡著,趁暖陽出來時,打開蓋子,讓芥菜做日光浴。曬過冬陽的芥菜慢慢發酵,待鹹菜汁上浮著一層泡沫,芥菜慢慢變黃時,氣味也隨之變得酸香。等到顏色達到芥末黃時,也是它的酸香滋味最飽滿時。此時最適合煮酸菜肉片湯,或是五更腸旺,客家辦桌也常用這酸菜煮豬肚湯。牛肉麵店將之切碎當小菜,襯托厚片牛肉的鮮甜美味;刈包店則用為餡料,使三層肉肥腴爽口油而不膩。沒有酸菜當最佳配角,牛肉麵與刈包都將失色不少。
酸菜經過不同程度的曝曬,可製成福菜或梅乾菜。我們將其晾掛在廊下或院子裡的竹竿上曝曬,曝曬半天過後,酸菜還要翻面,經過陽光的愛撫,堅實的菜心也變得柔軟了。在屋裡的大人時不時總要探頭往外瞧瞧,以嚇阻有人路過偷吃或順手牽羊。其實,小孩偷吃鄰家鹹菜,誰沒有過,若聽聞哪家媽媽大叫:「誰偷吃我家的鹹菜啊?也不怕鹹死了!」哈哈,大家心照不宣。且看哪家孩子回家猛灌開水的,就是他了。
一如誰小時候沒拉過幾條蛔蟲一般,誰沒偷吃過鹹菜?像隔壁阿福,鹹菜沒少偷吃,蛔蟲也沒少拉幾條,就曾有一次,他蹲在茅廁大號時,鬼叫鬼叫地呼號,原來是一大坨蛔蟲卡在肛門口吊單槓,阿福嚇壞了,聽聞的小朋友也無不驚嚇,但沒人取笑,大家都摸摸自己的肚子,害怕自己就是下一個。阿福的哀號,驚動了婆婆媽媽,有人用兩大片粗竹片幫忙夾出,那坨蛔蟲,成了驚世傳奇,那份痛苦驚險,彷彿也成了大家共同的經驗。
往後,有婆婆媽媽就福至心靈地放話啦,「是誰偷吃鹹菜呀,也不怕博蛔蟲,拉不出!」那一陣子,偷吃鹹菜的事,真就少了些。
曬鹹菜時若淋到雨可能會發餿,走味。一旦下起雨來,只要有哪家正曬著鹹菜,見著的人都會大聲呼喊幫忙搶救,即使兩個鐘頭前還在吵架的鄰居,也會一雨泯恩仇,不分彼此地齊心協力搶收鹹菜。
鹹菜曬到六七分乾左右就是福菜了,媽媽早就洗淨曬乾很多紹興酒瓶,選個乾爽晴朗的午後,把小孩找齊了,一人一支酒瓶,一支特製的長竹筷子。先把過多的福菜葉剪掉,福菜梗拆撕成小孩指頭粗細,以便塞入瓶中,用長竹筷壓緊至不留一絲縫隙。紹興酒瓶腹大口窄,空氣不容易進入,裝罐好的福菜倒置於陰涼牆角,如此放個幾年都不成問題。食用時,用粗鐵絲做成鉤狀,深入酒瓶掏勾,
可放入排骨湯裡同熬或與肉片搭檔。媽媽就常常拿來作為餽贈親友的禮物。
媽媽知道她做的福菜頗受親友歡迎,每年秋冬,就更勤於栽種芥菜。外公外婆過世得早,失去怙恃使媽媽受到某種程度的歧視,彷彿沒有親人照拂的孤兒般。年節廟會時親戚走動的冷熱,也是日後親戚間掂量份量的依據。所以,只要媽媽得知有娘家人要來,便早早就準備好福菜等候著,並旋旋提醒這我們,哪些是要給舅舅阿姨哪些是要給叔公叔婆的。這些福菜彷彿是媽媽的宣告:我不是孤兒,我是有娘家、有依靠的。
福菜曬到乾透時就成了梅乾菜,把它捆成一把把密封在陶甕裡或裝袋收藏,只要不受潮,就可以存放久久風味不變,開甕就能聞到梅乾菜特殊的酸香氣味,燉爌肉燉蹄膀蒸獅子頭或炒苦瓜蕨菜,都是絕配,與高湯筍干搭配,更令人垂涎。
過傳統年節時,常有一大鍋熬煮全雞與五花肉的高湯燉煮的鹹菜筍干,經由高湯的漬煮熬燉,那鹹菜酸甘的滋味,光是聞,就令人猛吞口水,使吃膩了大魚大肉幾乎癱瘓罷工的腸胃,頓時甦醒蠕動起來,非吃個兩大碗,是無法干休的。媽媽知道我們愛吃,往往煮上一大鍋,我們正餐時吃,半晝夜嘴饞時也吃,一大鍋不消兩天便見底了。鹹菜與筍干都是個性強烈的食材,非得要有豪邁的大鍋高湯,才能調和成馥郁的滋味,那是節慶的氣氛,也是媽媽的味道。
記得小學時,有一回,在氤氳的廚房中,媽媽正為年節忙得不可開交,我卻因小事去鬧媽媽,媽媽無暇理會我,小小年紀的我竟然用激將法道:「你只疼姊姊不疼我」,媽媽一聽,走過來「啪」一巴掌打來,我傻了,媽媽從不打我的,她是那麼疼子女,我竟然說她不疼我,許是氣極了吧,一巴掌打下來,連她自己也傻了,她慌忙地從一大鍋熱滾滾的鹹菜筍干裡,夾出一粒雞子哄我。小小的雞子,常常夥同其他雞下水與鹹菜筍干同煮,那些雞下水可是要裝盤上桌的。以後,每一次吃著鹹菜筍干時,我總是暗暗地想著這一段往事。
初為人媳時,進入一個生活習慣完全不同的家庭。年夜飯的滿桌子佳餚,卻沒有一道鹹菜筍干,一股濃濃的鄉思湧起。想著,往後,我將不再在娘家過年了。在歡愉的氣氛中,美味的年菜,卻哽著入喉。後來,我把鹹菜筍干介紹到婆家來,但,不管怎麼煮,總覺得少了些媽媽的味道。
媽媽還有一道私房菜,鹹菜鯊魚丸,在別處從未吃過。在連續的雨天不用到園裡忙活時,媽媽可以「過家聊、打嘴鼓」,也才有興致有功夫做這道菜。她先把一大塊鯊魚去皮切塊,再剁碎,然後拌合細細切碎的梅乾菜,調入些許鹽與胡椒,循同一方向攪拌,然後用大湯匙舀出一匙,搓揉成團再壓扁,入鍋煎。媽媽往往在起鍋後,挾一塊給我們解饞。平日沒有零嘴,這一塊鯊魚丸,簡直是豪華的點心,我們捨不得囫圇吞下,便小口小口地細細咀嚼,舌尖留戀那份鹹香鮮甜,非得讓味蕾的每一個細胞都充分享受後,再慢慢吞嚥。吃著鯊魚丸的雨天午後,洋溢著飽滿的情緒。
高中時負笈外地,常常為了省錢捨不得多吃,媽媽偶爾會為我煎鹹菜鯊魚丸,用玻璃罐裝著,讓我帶去宿舍。宿舍沒有冰箱,媽媽用胡椒與米酒調味並防腐。那一個禮拜,至少有三四天,我可以省錢省得抬頭挺胸又吃得像樣。
遠嫁高雄的么妹,有時嘴饞了,就特別想念媽媽的味道,回娘家前便先點菜,央請媽媽煎鹹菜鯊魚丸。住娘家附近的姊姊,捨不得媽媽勞累,總加以勸阻,我則附和妹妹。唉,姊姊有所不知,遠離家鄉後,這些滋味都成了難以取代的鄉愁啊。
如今,年過八旬的老母,在我們的勸阻下,已經減少很多農務勞動,但,年節應景的食蔬,她還是不肯放過,冬天的高麗菜芥菜蘿蔔,仍然一種就是一大片。偶而還會說起我差點生在菜園的往事,一旦說起來,仍然激動又感慨。每當這時候,我就會摟摟媽媽,哄哄她,說:「因為知道您那麼辛苦,所以我們是生來報恩的啊。」一句話就讓她眉開眼笑,其實,媽媽真的很好哄,很知足。
媽媽的腰桿子已不若往昔那麼直挺,反應、動作也不若以往俐落,過去騎機車去菜園曾經摔了幾次,今已改騎電動三輪車,儘管如此,她仍心心念念要多種些菜分給子女,冬天也還想曬些鹹菜。對此,姊妹間有了不同的意見,姊姊揚言不再吃媽媽種的菜了,以此力反媽媽繼續種菜。她的耽慮我明白。而,我也害怕有那麼一天,母老、甕空、家園將蕪。可是,現在又有甚麼能讓媽媽覺得這把年紀了,還仍然「有用」呢?這樣的成就感與存在感已成了老年生活的重要寄託了。我想,媽媽高興做甚麼,就讓她去做吧。
假日回娘家時,見媽媽趁太陽稍稍奄弱,又要去菜園了,我趕忙陪著。在菜園裡,我們一步,一步,慢慢走。而,此時,夕陽仍然金燦燦。
——2016新北文學獎散文首獎
攝影 / 趙令級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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