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好久沒吃梅乾菜扣肉了。這一想可不得了,許多點點滴滴都從緊閉的窗戶縫滿溢了進來。尤其對梅乾菜扣肉的「扣」字到底扣住了什麼充滿了好奇。它是敲、是貼緊、是牽住、是抓住、是押解、是套住、乃至緊緊勒住的,何止是肉!當梅乾淡雅的酸鹹味,化解了五花肉的油膩,而且越煮越入味時,即使只用肉汁拌白飯,孩子們都能連吃三大碗,它整碗的鹹、香、軟「扣」住了父親那一輩人的嘴、胃、記憶,也連接到我們的童年,那是一種連作夢都會噘嘴的味。這下子我才恍然,原來能扣住人的是無所不在、到處瀰最後永遠停住的味道。
沒錯,舌所嚐、鼻所聞是味;味覽文章、玩味人生也是味,它與扣字的原意竟是習習相關的。這個字可味覺、可嗅覺:也離不了視覺、觸覺;連聽覺、感覺都參一腳。當在面對各地不同食物的色香味、乃至生命波折時,各個器官運作,又合縱連橫叩起來,時間一久,五味雜陳,常有莫辨原味的感慨。尤其對走過大江南北,輾轉多年的老兵來說,進入老境時有幸得回「幾失其味」的家鄉一探,整個人生給他們的感受,又何止「五味雜陳」四字而已?他們漫長曲折、波盪起伏的生命際遇,展開的是一連串鼻耳舌身意的大幅度波動,更是一場視、嗅覺大改造;一場各鄉各省的大融合叩連。他們的人生簡直是「味不完」,到末了就有「誰解其中味」的感慨。
父親就是這樣的一位老兵。二十歲離開老家前,他的眼睛、鼻腔、舌尖所嚐應該一律是味吧?那時鄰里煙囪冒出的,都是鄂州辣味,那是他出生起就沒什麼變化的吧?從沒想到他對食物、生命的滋味會隨時局而一路改變,到末了真正的家鄉氣息、味道都叩不住了。
一九四九年父親從湖北一路南行,帶著有孕的母親隨軍經湖南、廣東、到了台灣再由中部落腳台北眷村,自此養家活口數十年。
眷村裡集合了各省人土,煮食各自所愛,煮飯時門窗飄出的氣味是會相互「叩門」的。東家是麻的、西家是嗆的,我家的爌肉被小孩說好吃好吃一路呼嘯到隔壁去,而隔了好幾間的炸獅子頭味又被什麼風帶過來衝過去。那年頭都是平房,牆壁又薄,氣味好像是長了羽翅,吹得滿眷村都是油香辣味。眷村中每人的味蕾多多少少沾著麻嗆味,每個人的舌頭上酸甜苦辣不一而足,一種雜燴式五湖四海大叩合,透過每家薄薄的窗門飄散在竹籬笆內外。這時父母親的味蕾應該是不斷地開開闔闔,最想擁有的原鄉味既想閉門自慰、又擋不了諸多他鄉味的試探。於是本來擁有的多元味蕾一一甦醒,多少隱蔽的、未被試煉過的舌尖、舌面、舌根的細胞這才試著打開,舌面上味蕾突起的絲狀乳頭、菌狀乳頭、輪廓乳頭恐怕夜晚還會討論白天品嚐的滋味吧!
這複雜生命況味的嘗試,是原先留在湖北老家未曾來臺的家人難以想像的吧!因此,飄泊移民史、眷村播遷史也就等於氣味變動史了。
父親先安家在三芝海邊,這是日據營區改成的眷舍,牆壁以竹條當主架,以黑糖抹黃土,地是泥巴地,屋裡只有一房一廳。父親花了十塊大洋忍痛頂下來。我永遠記得三、四歲時日夜聞到的魚腥味,隨著曝晒、蒼蠅飛動,壓過了所有食物氣味,六十年來一直跟著我,吹回到童稚夢的底片上。我曾經回頭去尋找這小漁村,它已遭海水淹沒,我在波瀾的大海前尋找它,像小草「注視」夕陽般看這大海,尋索童年的記憶。海風吹動,魚腥味又來了,從小我就以為所有的海風一定都有腥味,沒有魚腥味就不叫海風。
追溯我早年意識發生之地,會不會找到我敏感的嗅覺、聽覺異於同齡小孩的原因?可惜六歲那年,我們分到新店大鵬新村,進了城,沒了魚腥味,變成熱鬧雜沓的眷村味。
時空變了,食物的氣味也變了。沒多久母親開始信天主教,一半原因是信教會發麵粉。母親開始向北方媽媽學做麵食,蒸包子有時沒餡料只蒸紅糖的,小孩也搶著吃。揉麵團很費勁,父親力道大,只見他捲袖做蔥油餅:俐落地撖皮、跳舞般撒蔥花、披油,母親則在鍋前烙餅,蔥花咬起來滿嘴生香,引得小毛孩都來看父親表演、大夥快樂地邊吃邊跑,香飄三里。
父親即使到年老,都能「說得」一口好菜,這全是從大鵬新村開始的。母親愛做菜、父親則是一旁的「氣味導航員」,坐在牌桌上聞刀聲丁丁、油煎滋滋也能「遙控」庖廚;母親的藕夾能炸得肉嫩藕軟、珍珠丸子粒粒肉質飽滿;連蛋炒飯何時放蛋、何時爆蔥,他都「叩得」鉅細靡遺,我想他應該是「味蕾達人」或「品味班長」吧!
過年,父親會在新村空地上燻魚、燻臘肉,今年用甘蔗渣、明年撿松枝燻,煙燻得小毛孩躲躲嚷嚷、眼淚直流。灌香腸更是我家一絕,豆腐的、辣味的,用紅繩白繩作記號,這些可吃上半年,說穿了全為食指浩繁。
現代營養學勸人少食肉,以前人吃肉吃不到三根手指。男生喜歡女生會把便當的肉塊悄悄塞入女生飯盒裡,女生眼角春風輕飄謝意;父母獎勵孩子考第一名媽媽會做一盤他愛吃的菜,當兄姐面只有我在啃雞腿時,那隻雞腿就沾了光而在沾沾自喜。我家孩子看到炒韭菜裡露出一點咖啡色,哥哥鑽地虎的夾出,姐姐一招隔山打虎便把弟弟劈來的棒勢化解了,而我不太參加爭肉戰,只隔山觀虎鬥。
雖說我不太參加,但十六歲住校一起吃飯仍忍不住會高空飛筷,這惡習後來竟是被同學糾正成功:有一天,整桌人全不來吃早飯,只我一人在吃八方,我邊吃邊苦惱的檢討是何因?終於想出是我在家中養出的吃相被同學嫌而棄之。此後就不斷複習著用意念扣住自己伸手過快的毛病。
村子來了位活潑的本省媽媽,她熱心的教母親端午綁南部粽。當粽子蒸好,掀開鍋蓋時,滿室霧氣中飄著竹葉的清香,那是我不曾聞過的氣味,我愛將頭浸浴蒸籠霧氣裡,除了聞粽葉香外,還想像我是竹林中飄飄舞動的仙女。而「叩」得一口好菜的父親則說:「啊!這糯米軟化了肥豬肉,豬肉糯米摟在一起跳舞,而板栗軟綿、一口咬下的香菇汁都餘韻悠揚,這南部粽不輸咱家的珍珠丸子,層次豐美,像一幅寫意畫。」這又證明了他「叩」得一口好菜,父親有一副好味蕾,而且古典文學底蘊深厚,真是「出口成菜」。
雖說我甚少參加兄姐爭食戰,讀小四時,端午節還是爭吃肉:父親這一年已調職台南,過節餐桌中央,媽媽只放了一掛粽子和一大盤炒空心菜。
我抗議:「怎麼沒有肉?」
媽媽說:「爸爸不在家,將就吃吧!」
我高喊:「不行,過節每家都有肉,這不是過節,我要吃肉!」喊完還哭泣。
刷的一聲,媽媽用筷子狠抽我手臂:「大人不在,怎麼講不聽?倔脾氣!」
多年後,台北各眷村都已老態龍鍾,改建勢在必行,我們住的眷村次第蓋成宅。十幾幢大樓毗鄰聳立,剌破藍天;大夥兒互不相識,上下樓被水泥牆堵住,氣味也隨之封閉,人情味開始淡薄,此後秦家薛家邢家的香味即使開了窗也叩不到。
眷村少了香腸臘肉,哪還有眷村味?我懷念以前籬笆相連、撞來衝去的叩連。以前的眷村像是一座小小的城,我誕生的海邊家屋,是鹽味、魚腥味編織了我的夢,自此對「味」這一字特別敏感。我曾慨嘆眷村擁擠狹窄難行,又和竹籬笆外講台語的小孩少有往來,幾近囚禁封閉。然而一旦我自「牢寵」飛離,最叩連的還是它的一草一木、一家一味。即使童年少年的家屋消失了,它仍是我午夜夢迴、牽縈所繫、所扣之處。
雖然國宅飄不出各省氣味,但各省味兒卻能叩住,因為在台北各個餐館都能出現。長大後,常四處去找眷村菜。新店二空新村~台南眷村涼麵華中街小巷子,原是在台南空軍基地對面有個眷村叫二空新村,每一到中午,人潮便絡繹不絕,這家小菜也很不錯。八德路三段的「村子口眷村餐廳」完全與精華地段格格不入,卻連買滷味也要排隊;敦化北路有「二空眷村小館」,它的「二空烤方」配上鮮奶小饅頭,才入口味蕾就讚嘆了。老父也找到安和路上的湖北菜館,進門就見一大罐泡水薄藕,似乎在說藕片咬起來喀啦喀啦的脆喔!父親坐下來一手按桌一手支頭,不看菜單,臉帶笑、半瞇著眼--粉蒸排骨、炸糍粑、鍋巴蝦仁、三鮮豆皮、熱乾麵、泡蒸鱔魚……等七八個菜名從他嘴裡劈里啪啦流出,似乎腦中想著湖北。多少年後,我懷念他,也都故意以手支頭想菜,叩出菜名。
他一度在空軍總部上班,三五步就一家館子,香酥鴨是功夫菜,用生薑、大蔥、花椒、五香粉塞入鴨腹內醃漬數小時,將菜鴨炸至色呈大紅且表皮酥脆,沾醬是蔥花、海鮮醬、香油調製而成,非常講究。而黃河蜀魚館現撈草魚,那酒釀豆瓣魚辣中帶甜、甜中帶鮮,一咬舌面上的菌狀乳頭細胞就震撼了;時移事往,各省菜都因人因時空而在重複與差異之間不斷演變。
晚年家境稍好,父母親一度在美國居住,也隨著美國人喜歡烤羊肋骨,烤醬深褐、羊排「咕嚕咕嚕」滋滋作響,像在醬汁中游花式溜冰,油乖乖順順、一滴一滴有節奏地落在烤盤像飄下的自由落體;父親最喜歡啃肋骨肉,這時我總覺得他是羊,彈風琴般,沿著琴縫一階階一路嚼了下去,不一會兒就堆骨成山。
近三年他已老邁的味覺每下愈況,原來沒胃口是因為他罹患胃癌,化療後,味覺似乎更歸零,母親已不能下廚,他與母親扣牢、共有的家鄉味、眷村味,如今皆已遙遠。他一定會希望唾液不消失、要不就是母親仍能下厨,但衰敗的身體不能與美好的生命共叩,它們之間也畫不了一條分隔線,只能看著一切逐漸淡去、消逝!
父親胃癌四期,腸沾粘、胃被癌細胞堵住,通不到小腸,不能吃任何東西,家人陪他住院長期抗戰。有一天,他說要吃米漿,他拿起碗,先聞聞熱氣,漿汁捲起的熱煙衝上長髭鬚,他把汁含在嘴裡,嘴巴鼓起久久捨不得嚥下,以舌尖、舌面、舌根的微血管叩住米漿的溫度、香氣。那一碗米漿足足喝了二十分鐘。雖然末了,吃食物只為了口腔的滿足,引流管又引出來倒掉,食物空走一遭,只有叩住短暫地氣味。
又有一次他說想吃牛肉麵,我買來,他先深深聞了一口,然後慢慢的含在嘴裡嚥下,舌尖在湯汁中翻攪,味蕾突起的絲狀乳頭似在叩住湯汁的溫熱,我看見他的喉結上上下下的滑動、臉上充滿幸福。我轉身掩面,卻聽到他開心的回憶:「我吃到第一碗牛肉麵是為慶祝妳姐姐考上台大,她叫牛肉麵,我叫榨菜麵,也吃了她的一點牛肉麵,那肉、湯才香呢!」我故意問那時為何我沒去,他竟然吼我:「妳又沒考上台大。」
想父親到晚年,食物彷彿是生命不同階段的象徵物、成了他叩連歲月的記憶法,可以喚醒他原初的熟悉。父親出生的原鄉很遠,再也走不回湖北老家。他曾用最敏銳的味覺叩連大江南北、體味生活,老來能扣住回憶的就只剩口福。沒多久他「味的能力」快速萎凋,最後完全不能吞嚥,甚至水也不能喝。生之「味」的樂趣叩不住,再高亢的生命意志力都得豎白旗;沒想到以吮味母乳開始的人生,最後也以味之消亡結束。
父親走後,走過曾去過的餐廳,都不忍再進去。此後,我該如何記憶父親呢?我能否用什麼味道叩出懷念?聽說有一個「氣味博物館」,將各種氣味作成精油,抽屜一打開就可聞到排骨味、玉米濃湯等百種氣味。它們也可訂製人的氣味,但收費要百萬元,可見得人的氣味有多難扣住啊!
真要收集,應收集什麼呢?父親的枕頭味?衣服味、皮膚味、髮味?還是那些絲絲扣住每隻味蕾的食物味?也不知存放在腦中什麼位置,但一定有一方專區、一整排私密,若一個個緩慢地打開來、深深地聞,什麼會是最入味、最入夢的呢?我久久不得其解。
——原載2017.12.21聯合副刊
2017新北市文學獎黃金組首獎
評審評語:鍾怡雯
寫父親的食之味,同時也側寫了一個時代的飲食記憶。從湖北來臺的父母親所住的眷村,混雜了東西南北之味,作者寫來得心應手,看似隨手拈來,處處生香。這篇散文最動人之處在寫癌後的父親對食物的眷戀。只能聞香,只能賞味,不能吞食,雖然如此,依然無法阻止父親對食物的強大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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