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是這幾天了。」我出門前,母親說。
梅雨季前,一週五早晨,領過慢性處方簽,我步出醫院西址大門,行經緩坡道與日式殖民風紅磚牆時,抬頭,見天色鉛灰雲翳低。原計下午與母親輪班,她忽然致電,要我返家前先繞至嬤家。
巴士或猛煞,或顛簸,我心煩躁。窗外,從雲縫墜下燦陽一道。我憶起清晨殘夢,遠視幼園或國小年紀的自己,站在嬤家樓下,巷內天光大作,我過騎樓,拉開毛玻璃門,走進嬤的出版社。
四十多坪空間,置中橫擺六張面對面辦公桌,右側是木櫃與成捆捲的大幅直式地圖,有計算機滴答輕響。母親與兩名女會計,戴袖套,擎尺,低頭兀自忙碌。
我貓步過她們身後,往內,辦公處左側甬道底是一獨立備廚起居間。門敞,燈光已被捻亮,滿室霧氣蒸騰,空氣中瀰漫馨郁的麻竹葉與月桃葉香,地上堆滿蒸籠與盛了料的巨型不銹鋼盆。霧氣弱散,我見嬤背對,叉腿獨坐矮木凳。她穿白底小碎花無袖衫,寬鬆淡紫棉褲,頭彎得低,我從仰角,只依稀見那霜白銀灰的過耳髮際。盯著她機械式忙於綁繩,舀米,分餚的手,其臂緊實,異常粉嫩。我欲開口喚人,整座起居間,頓時白煙攏障⋯⋯
詭異而令人不安的夢。
至嬤家,我箭步上樓。只見嬤獨躺客廳沙發椅。另側堆滿母親素日準備的成人尿布,防溺墊,與好幾箱癌症者專用高蛋白濃縮飲。嬤帶織花毛帽,嶙峋雙臀緊壓防褥瘡墊。她張嘴癡望遠方,對我的招呼未有反應。
「哎咿⋯⋯」嬤嘆,唾液從嘴角流溢。我拾面紙,為她細細擦拭。
「疼⋯⋯呀⋯⋯」微弱音從嬤喉頭飄出。「哪疼?」我提高音量,將嘴靠她左耳畔問。她遠視天花板,唯右手緩緩,緩緩伸向膝蓋。我蹲下身,以手輕撫之。「哎咿⋯⋯ 哎咿⋯⋯」嬤氣沈嗟吁。
印尼看護走出廚房。「嬤好像很不舒服。」我說。她點點頭。我將她的夏被拉緊,再把那雙畏寒的掌安於其下,然後蹲踞一旁,持續替她摩挲右膝。
母親趕至。「狀況如何?」她問。我搖頭。母親同看護詢問昨日飲食與睡眠情形後,轉頭對我說,她昨日致電小舅,盼他前來,小舅推說工作忙擇日再訪。
「嗌嗌嗌。」半眠的嬤忽張口怪叫。她僵直脖頸頭朝後折,高挺胸,將上身凹成拱橋形。雙腳扭成側九十度,肌膚泛青,像尾弓身的蝦。
「快來。」我喚。 母親與看護趕至沙發旁。半躺的嬤五官糾結,胸口緊劇起伏。該拍胸?該扶嬤半坐?還是開噴霧治療器?母親與看護躊躇著,我手緊按在嬤的右膝上。
「哀。哀哀。」嬤厲聲哮。「要喘大氣了。」母親連聲喊:「跟著光走啊,跟那道最白炙的光走啊。」
屏氣凝神不敢動作,寂靜,嬤的臀部最後擠出一絲輕細排氣聲,室內漪起淡臭。
嬤停止了動作。停止了喘息。
舌尖半吐,闊嘴深喉,黃濁灰眼凸懸直瞪。
嬤是死不瞑目的。
2.
「奶奶沒氣了。」印尼看護以食指探過嬤的鼻息後說。
慟。我跌坐在地,臉緊貼嬤腿痛哭失聲。母親旁站,泚淚潸落,忽憶起什麼,急忙搖晃我肩:「人剛過身時親友哭嚎不能,否則逝者將因擔憂而無法順利投胎。」
我衝到餐廳大理石圓桌旁,蹲下,以額輕撞陽台毛玻璃門。眼淚決提似地落,腦中茫然。五分鐘,十分鐘,稍作冷靜後,某種麤雜了疲倦與鬆懈的感覺襲上心頭。像越野,或魔鬼體能操演終抵壓線時刻的平靜。
起身。我撥了電話,告知小舅嬤的死訊。
母親雙手合十閉眼持經,她立於嬤薄灰色的臉旁,唸禱一遍遍的往生咒與地藏菩薩本願經。印尼看護蹲在廚房口,無意識地玩手指,眼發愣。應是正午,卻極黯天色,我們沒開燈,怕擾魂。客廳的一切逐漸被濃濃暗影吞噬。
小舅驅車趕至。
「嬤沒闔眼呢。」巡視後他說。我不作聲。我,小舅,母親輪番上陣,試圖以掌平撫亡者顏,但那雙混濁灰眼始終凸瞪。小舅以兩指深摁眼瞼,使力按扯,亦無效。「莫動了,人剛往生,魂魄仍附其體。動作不慎,會給亡者極大苦痛。」母親拍開小舅的手說。
靜止。沈默。
「該給奶奶換衣服吧?」印尼看護問。
母親派我為嬤挑選入殮衣裳。我用手機尋得一間名為月世界的壽服舖,惶然離開嬤家,獨乘捷運至行天宮。列車駛過長長黑洞,原先的惆悵,竟逐站轉為小調式的輕鬆。畢竟,這兩年實在煎熬。
終止符劃下,今細細回想,我與嬤的互動,多與飲食有關。
自幼,我倆至親。古怪,冶豔,是我對她的印象。
母親常提一事。初生時我膚色黝黑,嬤處心積慮想將我漂白,一日她突發奇想,以麵粉代皂搓澡。沖水後,粉結塊,凝滯我茸茸汗毛膚上。嬤急了,攆雪拔毛。我刺痛難忍,嚎啕大哭。
自小受氣喘所困,季節遞嬗時,情緒激動時,我底胸腔深處,便抽拉起破手風琴似的走音旋律。嬤尋遍食療與偏方欲替我刨除病灶。百合花生冰糖帖。豬肺杏仁湯。川貝雪梨膏。在嬤家的週末,廚房裡總熬煮各式食材。
某日小學放課,回家,驚見嬤在我家廚房,以大鍋滾煮赤紅沸湯。嬤以小碗舀之,命我當面飲下。「這什麼?」我問。「硃砂燉排骨。」嬤說。我不依,嬤捏著我鼻,非要我一口灌下。喝定半碗,留下滿嘴血漬浮渣。最後是母親強烈干預,嬤才作罷。
躲過龜血與鷹肉。妥協結果,是漫長國小時光裡被逼食的一碗碗燕窩粥。我恨透那鼻涕感似的透明物。為哄嗜甜者如我,嬤添水,加大量冰糖,燕窩同米煮熬成稀飯,先置不鏽鋼碗於冷櫃冰鎮,再命我飲。
我抗拒,嬤就訴苦情,說這是她早好遠的路,去中藥行挑的頭期輕毛官燕盞,價格貴,且浸水泡發後還得戴上老花眼鏡,拿鑷子,仔細將毳毛雜質挑出。我只好邊看卡通邊轉移注意力,囫圇食之。
荏苒冬春。這兩年換我替嬤張羅飲食。
每週兩次平日下午,趁嬤午睡後,我攜餚而訪。起初帶鄰近三水街鱸魚湯。頭, 腹,尾三處可擇一。嬤喜啖魚首,我總要販子從雪櫃中取出最大最鮮的鱸魚頭。滾水煮過,僅加薑絲,蔥花,附上迷你夾鏈袋裝的醬油膏與芥末塊。
嬤疲於動作時,我以箸去刺,將肉輕搗至糜爛,再以調羹小口混湯餵。
當嬤再也無力自行進食,我改往二和珍旁鋪買花生紅豆湯。先將母親買的粉色嬰兒圍兜套在嬤的脖頸處,以童匙,每口細慢吹氣,細慢餵。嬤不時嗆了,或歪嘴咕嘟一聲將湯汁滴濺滿身。單碗甜品得餵上四十分鐘或更久時間。
有時連吞嚥亦難。
我一調羹一調羹將湯汁送入她口,嬤卻松鼠般將食物堵藏雙頰,作無事狀。趁沒人發現時,再一嘔,將上身淋至餿酸。
醫生認為是咽喉或食道發炎,才讓嬤進食時有刺灼感。
用餐時,嬤花更多時間看窗外了。有時她嘴角倔強緊閉,偏頭拒食。她恍惚望著對巷建築,偶爾輕揮手,偶爾合十祈拜。
3.
按圖索驥,我迷走殯儀館後棋盤式方整巷弄間。此地建物佈滿如霾害後的灰,連幾間專製弔唁籃的店,外擺的繁花枝葉,盡是蒼敗顏色。
轉角一白底紅字招牌大寫著「月世界壽衣有限公司」。我上階進門。壽衣店與尋常民宅無異,年輕女老闆,煦暖笑靨,將型錄自抽屜抽出。「需何種款式?」她問。
嬤適合穿北方式鋪棉五領三腰?抑或南方式輕盈的五件七層?款式該鳳仙?旗袍?質料選霞緞還是彩綢?需添大紅繡花衾與披風嗎?真絲半絲差異何在?
死亡,原來得透過細瑣的抉擇代謝。
嬤是臺灣人。我為她選合五件七層鳳仙裝。我要老闆抽出布料樣本,好讓我平攤桌上藉日光燈仔細檢視。瑩粉,黛綠,菊黃,顏色有的過淺,有的異常喜氣。「九十六歲是高壽,該當喜事辦。」女老闆說。
我依一幀摯愛照片為嬤擇色。
那是她臥室梳妝台上擺的,七十歲時在小舅婚宴上的獨照。倩髮烏溜染,薄妝紅唇,豔豔笑,柳眉彎。她戴暗紫色金邊耳環,著亮面霧灰紫羅蘭混花圖案開襟衫。
壽服目錄裡,唯芋紫底細花款式,最接近那形象。
嬤耽美,生前試遍各式自然駐顏術。生蛋白小黃瓜護臉。舊茶包生牛肉敷眼。國小在嬤家過夜的週末,清晨天色灰,我起身,常撞見盥洗室門大敞,嬤高蹲廁桶,手持不鏽鋼杯低擺腿間,接那淳淳涓流。她仰頭,舉杯一飲而盡。「初洩最是滋潤。」她說。
近年,她睡前改擦珍珠膠囊,或母親進貢的巴黎希思黎晚霜。嬤不顯老,九十幾歲,肌膚仍白裡透紅,薄薔薇色澤,除左頰近鬢處兩塊老斑與嘴皺明顯,嬤的臉與雙眼,柔滑不帶細紋。
樟腦香,花露水緋子粉味。嬤的衣櫃堆擠各顏色氣息。梳妝台抽屜內,更藏璀燦首飾無數。
嬤早識我秘密而默語。
幼時,我以各長巾層疊纏首作蔓髮狀,在胸口別上圓錐假鑽飾,再將口紅小心旋出,塗抹。且抿雙唇,我用假聲哼哼唧唧,或蘭指蓮步,或持團扇扭腰顧盼,在臥室裡上演一折復一折閨怨曲。嬤見狀,搖頭輕嘆,嘴掛魅笑。
青春期是唯一與她疏離的階段。有了交友圈,我鮮少至嬤家。嬤不時會打BB CALL,或郵寄一封封剪報資料,無非是報紙健康版的養生食譜,防癌妙招或居家運動指南。嬤總慎重用紅筆劃線,勾圈關鍵字,拉線註解,我只當她的編輯症犯了,將未拆封的信扔進簍桶。某日,嬤竟致電劈頭唸叨:「清潔男根之要,需將前膚底褪⋯⋯」沒等她說完,我臊紅臉 亂叫幾聲掛了電話。
「勿信任女人,特別是漂亮女人。」嬤總如是教導。
或因此,成年後我帶幾任男伴至嬤家探訪,她都無特別反應。以友人名義介紹過,嬤點頭哂笑,只一個勁地端出私藏甜點,要我們多食,多食。
4.
再返嬤家,只見母親小舅對坐大理石圓桌,為後事細節爭論。看護躲在嬤的臥室裡,用印尼語嘰嘰咕咕視訊。「是否該聯絡哥哥姊姊了?」小舅問。母親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小舅同大阿姨打電話時沒擴音,我依然能在客廳聽聞那尖銳嗓門。大阿姨責怪為何沒第一時間通知她,她說換過衣服便來。
把壽服自透明塑膠袋拆封,取出,我將淺紫鳳仙裝擺在嬤的臉沿。「這顏色好。」母親走到我身邊低語。「老闆交代壽服不必親換,可由葬儀社代勞。」我轉告。
母親說在我前往壽福店時,小舅已通報衛生所申請死亡證明。她繪聲繪影描述來者是西裝革履,側分油頭的肥碩男子,像卡夫卡《城堡》中會出現的角色。他高傲檢視遺體,信手翻了嬤近期藥單與門診紀錄,最後懶懶說:「可搬遺體了。」
是該聯絡葬儀社了,但母親想依嬤的遺願不入冰櫃。流逝的每分每秒,以黑色素之姿,逐一沈澱在嬤的臉上。
大阿姨摔門而來,身上是始終如一的扮相,少數名族編織或微波希米亞風的寬大衣裙。灰髮膨亂,不施脂粉,鼻尖掛著度數極深的厚眼鏡。她沒同任何人打招呼,上前看了一眼遺體,閉目唸過幾遍地藏經後,離去。
「這是我看過最猙獰的大體了。」沈靜一陣後,母親嘆。
雙腳摺拗,吐舌睜眼,嬤原先白嫩的皮膚像抹了深灰。小舅不時檢查嬤的雙頰,怕生了屍斑。母親請看護從凍庫取出冰枕冰袋。「幸好不是夏天,否則時間一久,天熱可要生水發臭。」母親說。
母親以指輕沾金光明沙,將其摁於嬤的額際,心,喉,雙手五處,再從袋子裡翻出金底紅咒蓮花圖的陀羅尼被。我把嬤慣用的轉經輪擺在她頭正上方的沙發扶手邊。轉經輪一大一小,一木製一鍍金,內嵌藏文刻的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轉輪一圈同誦經功德一遍,那是母親在密宗用品店替嬤買的,嬤素有早齋念經之習,後來,卻連看經的專注力都沒了。
天色漸暗,看護與母親彎腰,沿客廳地上點起小盞,小盞的酥油燈。
5.
香港的大舅媽命母親在最短時間內清整好環境,通通丟,一件不留。母親說:「百日內,切勿更動往生者原居所,若靈體折返,怕認不得的。」大舅媽沒理她。
總有人選擇站在母親的對立面,一剖二分的家,主因嬤經歷過三段婚姻。
第一任由外曾祖父主張招贅。嬤為長女,受日本教育,民國二,三十年更任廣告業務。嬤提過,她早年隻身東京,獨自在車站與陌生客戶晤面之事。「多大膽啊。」她說。能幹的她極受器重,代管外曾祖父那整片清政府棄台後四處圈豢的水湳地。入贅者是名老實客家人。大舅,二舅,大阿姨與小阿姨誕生後,他因瘧疾而亡。
小阿姨早夭。二舅是名憂鬱而俊俏的青年,年輕已沾毒癮,某日騎機車時遭後方卡車撞擊。母親提及,據說當時他以拋物線之姿飛起,墜地。黃沙滾滾,二舅挺起身子,顛顫走了幾步後,倒地身亡。外貌無損,臟器卻已糊爛。
第二段婚姻極短,無人清楚詳情,傳言是因家暴離的婚。
洽公時,嬤同報社拉廣告,識得當時在臺灣民聲日報臺北分部做記者的外公。母親與小舅出生前,外公說服嬤共創出版社,公司以嬤名而立,是為南華。母親初中年紀,外公逝,出版社由嬤獨自經營。
四名子女同嬤的親疏遠近,或可由舊剝皮寮的四樓建物窺知。作出版社用的一樓兼地下室,面積大價值高,由小舅繼承。嬤自居的二樓產權擁有者是大舅。三樓分大阿姨。四樓給母親。
五樓是嬤的私人天地。或許不能算樓,只是頂層陽台架了女兒牆。一半空間參差擺放嬤各式鐵盆植栽,自耕物。另邊則是自建的,鋪了遮雨板的白漆木屋。嬤常上五樓轉悠,蒔草澆花,或趁天剛亮,萬物濛稀時甩手晨操。
在我幼園至小學年紀,出版社尚營業,總有一古銅膚色的年輕男子長住白木屋內。他總在頂樓花園無憂地翹腳,撥吉他,唱永不斷歇的〈加州旅店〉。
有人說是製圖師。有人說是測量員。更有傳聞那是市場裡常賣魚貨的工讀生。消息可信而一致的,只有那四十多歲的年齡差距。
6.
翌日,嬤終究被放進冰庫裡了,在大阿姨的堅持下。倉促間,甚至來不及聯絡法師引魂。
從殯儀館返嬤家,用過午膳,大阿姨伸手一揮,把桌上所有杯盤摔砸在地。她疾喝:「好了,現在我們可以來談遺產了。」
「嬤屍骨未寒,這事可否緩點說?」母親低聲請求。無視於我,大阿姨戳遺囑歇斯底里咆叫:「我偏偏就要現在談。現在。舊剝皮寮公寓以外的產權都作五等份,哥哥,弟弟,我,妳,還有妳兒子,憑什麼?」
我跫回客廳,好避開尷尬場面。
大阿姨生二子,大舅育一女二子。嬤極早屬意我分產,還讀幼稚園,她已將我過繼給早逝未婚無嗣的二舅。大阿姨曾為此鬧得沸沸揚揚,她怪嬤偏心,咄咄逼人興師問罪。
嬤同她下了跪,連頭也磕了下去。
分產事我捫心無愧,同輩眾表哥姐自幼依親移居香江,英粵語比中文溜,與嬤久久見一面。而大舅與大阿姨,儘管經濟條件與時間許可,卻連過年都不曾返家,只彌補似地每月各匯兩萬元生活金。
嬤的日用必需品,各手術病事,乃至每週骨科,皮膚科會診都由母親負責。嬤近年行動不便,若聯絡不上特約計程車,每每外出都得由母親與看護一前一後,汗淋噓喘地扛輪椅上下樓。
大阿姨執意爭產,我猜與錢無關,而是形式上的索討或求償。或許她恨嬤再嫁。或許她不滿嬤自始偏袒母親與小舅。
大阿姨是真優渥,坐擁臺北,北京,上海,蘇州乃至美國房產。猶記年幼時,大舅大阿姨皆住香江,母親因公勤飛香港批貨,有幾回她帶我與嬤同行,我們暫居大舅的觀塘公寓。假日時,大舅會開車送我們至大阿姨的南灣宅邸渡假。
那是當年我對富有的全部想像了。從前陽台望,是彎月型的白沙灘,湛藍海濤。從後方窗眺,是逼入眼簾的縱切翠綠山面。山角下,有好大的私人泳池。
大阿姨家擺設多以米白,淺灰系為主。棉織窗簾,粗麻桌布,壓克力或不鏽鋼桌椅。姨丈總是不在家。書房裡擺了古箏。托,按,抹,挑,大阿姨偶爾盤腿坐,為我們焚香演奏。一切整潔有序,但細處卻總讓人疑惑,不安。那是桌布上血跡似的紅酒漬,沙發牆角桌椅處的撞痕,或大阿姨的歪斜眼鏡,與衣料上莫名的醬汁印。
一切太安靜了,靜得讓人心慌。我與嬤大多時候往外跑,赤腳在沙灘追逐,任狂風恣意吹打。髮亂飛,海鳥低旋鳴叫,一個下午,就被浪花冰涼涼地沖刷而過。
7.
接連一個禮拜,母親按要求,每日前往嬤家與看護清理遺物。
母親拖回整整好幾大袋的舊衣褲。一日夜深,睡前我們蹲在自家客廳地,將之全數掏出分門別類。我把一件鬆緊腰的亮茄紫厚尼龍運動褲,與半透明薄紗針葉綠衫放入私人衣櫃作紀念。
母親從袋裡抬出幾疊黃泛,褶皺,邊角蝕蛀的印刷品。
我順手翻,多是嬤家出版的地圖集。銅版紙質淡綠封面,總統府,小南門等街景以白浮水印描繪其上。我按折線小心攤展,地圖縣市名從右至左以黑底白字大寫,下方小標「南華出版社有限公司 NAN HUA PUBLISHING CO. LTD」。
其中最早的,是張民國五十八年臺北地圖,右印「內政部審查合格頒發台地字第一六八五號發行許可證書」細體小字。母親說,那是臺北升格為院轄市的第一張民間版地圖。一萬四千五百分之一為比例尺。羅馬數字作經,拉丁字母做緯,切割建成,大同,延平等區以利路名索引。都心以白,藍標記。彼時的大安區是淺黃一片。公園,緩丘,山林各以青色漸層分隔。而外縣市鎮則以深檸檬黃標示。此外,地圖另附臺北近郊遊覽圖與黑白印刷的士林鎮,板橋鎮,永和鎮街道圖,與全省鐵路各站里程表。
母親說這不知沿用了多少年,當時所有公務機關牆上掛的,無非是南華出版社產品。我則對手中另一版較有印象,那是七十八年的第三版地圖,那年我四歲,總在空白頁面塗塗抹抹,隨意插畫。
「記得嬤還開發了立體地形圖。」母親說。
我從紙堆裡抽出一本吳濁流著,傅恩榮譯,黃渭南校閱的《亞細亞的孤兒》。 封面純白底,鼠灰弧形下緣,右側堆疊黑色與朱紅的斜邊三角形。「怎麼會有這本?」我問。母親笑而不答,示意我翻至書末。
打釘已落,膠粘處搖搖欲墜,我小心將書本攤開,末頁下欄除作者譯者名,我赫然發現:發行人魏南華。
「這是嬤出版的?」我驚呼。母親點頭。
我從卷頭詳視,全書除小說內文外,更有洋洋灑灑諸多外篇。有作者照與其於出版日民國五十一年的親筆題字稿紙復印。校閱者閱後感想。翻譯者動機。日文版村上知行先生序。作者原序。還有吳濁流自書的〈由日文翻譯成中文出版的經過〉
。「以前出書還真慎重。」我說。
母親卻嘆了一口氣。她說嬤對當年一事特別介意。剛談妥《亞細亞的孤兒》版權,嬤竟發現早在民國四十八年,有高雄黃河出版社,一署名楊召憩的譯者,以《孤帆》擅作書名的盜譯版。
嬤當年還細心還原日文初版時,為省紙而刪去的諸多篇幅,母親憶及嬤更鑿鑿指證一章節,描述作者同情,但因自身不具法律背境而無法給予幫助的族人,題為〈無援的人們〉,在黃河版翻譯竟成了〈無可救藥的人們〉。
「嬤堅信,這是蓄意以盜版,翻轉書本核心價值的下作手段。」母親說。
8.
臺北市的長興鑄造鐵工廠。永泰和貿易公司。延平北路的臺北第一倉庫。西寧南路專賣粵菜的馬來亞餐廳。長安西路的徐外科醫院。
中壢的德興醫院。中壢醫院。楊梅鎮專治眼科,耳鼻咽喉科,產婦科與皮花科的光明醫院。
苗栗的頭份劉外科醫院。苗栗外科醫院。存仁堂醫院與博濟醫院。
高雄的大榮製鋼股份有限公司。
《亞細亞的孤兒》後幾頁刊載滿滿廣告。大版面者上,下二分欄橫式書寫。小版面者再對切呈四格以直式刊。我讀著一則則陌生的店號與地址,彷彿看見民國五十年的嬤穿小翻領黃楮色洋裝,踏黑細跟鞋翩翩而來。沙路懊熱,漫天塵,嬤一頭黑髮微捲蓬鬆,薄汗淌,她將擋風的直紋無領外套擱置座位旁。她拎皮公事包,乘人力車,北中南跋涉穿衖拐巷,簽下一紙紙合約。
「嬤怎會印這種刊物?」我問。
「書應是外公代友托請嬤經手。」母親解釋,當年同南華出版社密切往來的,多是外公熟識的文壇摯友。節省的嬤,對其廣闊交際頗有微詞,家中炊食總要超額準備,時不時便有朋友串門,與外公飲酒談政久坐不離。
〈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的王昶雄。〈夜雨〉的王詩琅。母親細數當年席上客,她說,印象最深的是郭水潭,鹽分地帶詩人,年輕時黑黑壯壯,好俊,穿跟外公一樣的三件式全套白西裝。他中年發了福,外公過世後,仍常登門拜訪,彼時任職文獻委員會的他,曾想引薦大學剛畢業的母親進自立晚報上班。
「嬤不樂意,她以為晚報要上夜班。」母親啼笑皆非道。
遺物撫平,熨貼死亡所帶來的情感皺摺。母親的眼神沈於湮遠過往,不再那般愁苦,她說國小五六年級時,外公已著手地圖事業,搬家至康定路前,出版社原址於西昌街。過前院,自家右廂房底是外公的寫字間,裡面橫陳擺放各式圖紙,外頭暑光盛夏,裡邊卻陰陰涼。母親懷念那段躺在沁涼地圖堆上貪讀閒書的無憂日子。
家裡讀不盡的書,多由同南華批貨的下游廠商提供。
「像南國電影,與進口銀河畫報的東光出版社。」母親說:「還有,還有。」她起身,健步至後方書房乒砰翻找。她遞給我一本專心文庫出版的《項羽》,母親記得老闆當年是外公摯友,上大學時送她整套日本作者撰的諸子百家與三國譯本。
夾雜於客廳缺頁地圖堆間的,還有幾本零散的彩色漫畫封面小冊書本,皆出自南華。許丙丁的滑稽童話《小風神》與續集《遊仙枕》。改編自電影的《薔薇處處開》。小說《追蹤》與《某夫人外傳》。
「這是當年出版社最暢銷的刊物。」母親抽出一本廖毓文的《臺北城下的義賊廖添丁》,說:「這是當年臺灣省文獻委員會廖漢臣先生的筆名,書封還是由畫《諸葛四郎》的葉宏甲所繪。」
一書最引我好奇,其封面畫羅馬式拱頂牆內一黑髮女子,穿低襟血紅禮服薔薇色披肩膨裙,女仕胸部出奇豐滿,頸際圍雙條式珍珠鍊,她橫眉忿瞪後方男子。
棄疾著。《姐妹花》。中國晚報連載,民國四十五年出版。封面,內裡如是標記。興味盎然翻開後,卻啞然無言,只因一條條狎暱的章節名震懾了我。
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順勢把手伸到下面去。不是賣又是什麼。一家典型的私娼寮。周大爺太猛了是不是。我有錢,也要玩姑娘。她的興致特別高昂。你把我壓壞了。無盡的仇恨向他報復。
我懷疑作者可是自家人?
那是熟悉的嬤,艷情而怪誕的嬤?
9.
吉日已擇。
水湳親戚有善命理風水之人,細挑了封棺,火化,入塔皆宜的好日子。
大舅,大阿姨僅簡訊允諾出席。母親因整理遺物忙得不可開交,小舅說葬禮瑣事可由他一手包辦,叫母親莫操心。嬤過身前幾月,他一反常態頻繁探望,臨走時,總不忘從嬤的抽屜,櫃子裡翻找些股票。「都是些水餃股,沒個好價錢,恰巧換做治喪費。」他說。
母親卻始終放心不下,她跟小舅交代,當日入寺要準備的素齋水果由我負責。
跑遍最貴的素菜餐館詢問,比對菜色。選菜難,在於時間。預計中午入塔,素齋需於前晚先取,得經一夜半日燜放。得購冷盤或適於室溫食用之物。左挑右選,餐館的既有菜色,無非是佛跳牆,炸杏鮑菇等尋常菜。
紅蟳糕。蔥段煨芋粥。豆豉蒸圓鱈。林檎切盤。
幾日來,我腦海縈繞在出版社後廚房汗涔涔,與傭人端出一盤盤拿手菜的嬤的身影,座上皆是當年文人雅士,杯觥交錯。外公逝後,仍有不少人慕名請嬤出版著作,有聲樂家申學庸,有拍《秋瑾》的導演丁善璽攜劇本《觀世音》而來,奈何大阿姨以為文學不賺錢,代為拒絕,並慫恿嬤專心發展地圖事業。但我想,那十幾年的風光排場,是絕不比吳爾芙在內的布魯羅姆茲里派聚會,或普魯斯特參與的麥德蓮勒梅爾女士的巴黎沙龍遜色。
這素齋必需完美,澎湃。嬤是好面子的。
最後透過友人,我連絡上一名旅臺日僧代製普茶料理。胡麻豆腐。雲片。做工
精緻根鬚分明的野菜炸。豆腐山藥混製的精進鰻魚。七彩漬物。紫蘇飯糰。
將每層漆盒輕推,漏細縫透氣,我揣想翌日場面該有多盛大。黃菊紙蓮成雲,眾經團助念,法器喧鳴,眾人披麻帶孝三步一跪,浩浩蕩蕩送嬤最後一程。
然而一切是極簡,甚至寒磣。
我與母親,小舅同車至二殯。繞過一樓幾座最大會場,下樓,最後竟行至停屍間對面的小隔間。嬤的棺木擺在這逼仄地,沒有花籃,沒有弔唁布條,沒有神壇牌位,除了歪歪斜斜,零星擺放的幾張折疊椅。我與母親面面相覷。
小舅沒事似地從包包抽出遺照。「牆上沒有掛勾啊?」他問。同工作人員要了膠帶,他將嬤貼在壁上。
無香爐,只好湊合用妞妞甜八寶一類小罐,滌淨後,倒米權充之。
母親拉我瞻仰遺容。搬大體那日,工作人員說,會盡量讓亡者閉眼安息,不過無法擔保。乍看,嬤眼閉嘴闔。她穿那日我買的壽服,雙手交叉於胸,胸上左右擺一男一女的古裝紙偶與幾枚舊銅幣。再湊近瞧,嬤眼皮上有兩條明顯的膠袋痕,她左眼黮瞳陰森半露。
我想起人死時魂魄出離,可見過去,現在,未來因緣諸果。嬤難以瞑目,是預見這難堪的送別場面?不滿屍骨未寒子女爭產?還是怨嘆三段早逝的婚姻與那不告而別的年輕情人?
10.
大舅,大舅媽自香港來,與大阿姨同臺中親友喧鬧而至。
大舅媽戴著遮了半臉的太陽眼鏡,手叉腰,獨佇門邊不願入堂。大阿姨來來回回忙著招呼親友。大舅倏地衰疲了,原一米八的挺拔身子,如今歪腰縮肩,他步履蹣跚地朝我們走來,尷尬微笑。他點過香,瞻仰遺容後,吃力地坐到折疊椅上。
親友中有傳聞大舅患了帕金斯氏症,中過風。我的視線,始終盯在他天靈蓋上的深色微凹處。大舅前幾年皮膚癌開刀,削去一塊粉瘤。
我環視四周,果然,孫子輩唯我出席。長輩裡,嬤的幾名妹妹皆因年事已高不克北上,遂派子女參加。該封棺了,親友中一男子恰擅廟事,代行敲釘念咒之責。
火化場像座大型燒陶廠。領號排隊,工廠流水線似地按鈕入爐,一一焚之。灰煙裊裊,空氣滯悶,輪到嬤時,工作人員要我們站在線的另一頭。這可是天人永隔了。我想。他要我們在按鈕時呼喊亡者快逃,以避火殘燒魂體。
母親哭了。小舅哭了。幾名表阿姨表舅也受感染落了幾滴淚。我卻鐵著臉,悲哀地想,如果嬤的靈魂根本不在這呢?如果搬大體那天沒引魂,而嬤,自始至終都被困在舊剝皮寮的公寓裡呢?
我撇過頭,卻看見大阿姨站在眾人身後,面露微笑。
等待撿骨的空擋,一行人移往二樓家屬休息區。眾人就一橢圓長桌分坐,我與母親小舅獨佔邊角,無人理會,乃意料之事。
這幾年大舅從香港頻頻返臺,他更不辭辛勞抱病與大阿姨舟車水湳盛宴親友,席間行大內宣,倆人義憤填膺,抱怨我與母親是如何一步步算計,趁嬤年老,神智不清時謀奪家產。
好熱的天,該來的梅雨未來,家屬休息區唯幾只沒力的風扇嗡嗡轉。母親低頭念經迴向功德,小舅翹二郎腿滑ipad。我戴上耳機,用音樂斷阻一切,漠然地審視長桌另端的人們。
上次同見大阿姨與大舅是多久前的事了?該是三年前。
那時我於歐洲就學,重病,在醫院昏迷了一個多月。母親接我返臺療養,第一時間也沒能先探視嬤。臥床過久肌肉流失,舉步維艱,回家當日我聯絡友人,請他將我揹至四樓住處。
待身體漸返常軌,我仍心有餘悸。畢竟身體早已駐足死亡印記,肺部區域纖維化,右腳不時刺痛難耐,每日得由一帖帖藥物控制,壓抑。
休養了幾個禮拜,拖著病體前去嬤家,只因那時大舅返臺,母親說最好打個照面。一進門,嬤抱著我久久不放。「竟瘦成這樣子⋯⋯」她心疼地說:「我每天,每天都幫你求菩薩拜託喔。拜託你好起來。」
大舅盯著我身上幾處剛愈合的疤與抽血針孔,說:「原來真病得不輕啊。」大阿姨一旁信誓旦旦道,是身為南懷瑾弟子的她替我誦念萬遍準提咒,這才把我從鬼魂關拖了出來。
她沒說的,是趁我異地昏迷時,為遺產,誑稱二舅渾身血淋淋前來托夢,喊著想回老家,但因與我父子孽緣未了無法投胎。大阿姨作主將其骨灰自家族合塔取出,南下改葬。
11.
「你是個幸運的人。」大舅上山前對我說。
將嬤與外曾祖母同葬善光寺,是我與母親的決定。古剎位銀光路底,深幽清淨, 可眺山下溫泉,卻得開車曲腸蛇繞一番才能抵達。
小舅從車上扛下六瓶半人高的艷紫蝴蝶蘭。凝香暗飄,寺內多花,雜植大量石蓮,櫻樹與山茶。高大的年邁住持容貌嚴峻,冰冷。小舅說住持是嗜花之人,除素齋貢果外,要求的,便是蘭花。榻榻米後方,萬蘭簇擁。紫香蘭。萬代蘭。勾唇石斛。庭院外或土栽,或以鐵線倚樹纏綁許多垂頭,半衰的腎藥蘭。
正殿近佛處,掛垂三只巨型鍍金吊飾。璠龍首,鏤空葉,長長碎花墜鍊。住持要我們撚抹香,以齋食敬拜宴請諸魂後,盤腿聞經。
此寺建於昭和七年,屬淨土宗西山深草派。住持以聽似日文的古漢語擊砵誦禱。大阿姨,大舅與大舅媽先上山檢視過塔位,法事暫歇時先行離去。
這是一剖二分的家了。我想。有點感傷,有點鬆懈。盤坐於墊,耳聞室內收音機持續播放的藥師經,地藏經,我思忖大舅同我說的話。那時他語調平淡,甚至帶著些微欽羨。我想,幸運不單指金錢。大舅或許嫉妒我能與嬤親近生活,多年相愛,而不恨。
能被偏寵是幸運的。想至此,我驚覺,或許嬤之不暝目實則因我?或許臨終時,嬤已於未來世,撇見母親去後的我將孤獨終老,病褟臥床,最後化為一攤黑臭死水。無人送終,無人接引至香花香雲香雨大放富豪相光之地。
嬤多心了,我不怕孤獨死,我怕的,是莫須有的,只因血緣而被迫綑綁在一起的惡性親屬關係。
為安亡靈,望著嬤的遺照,我雙手合十,虔心低吟:「上路吧。請安心離去。我無懼死亡,它輕如鴻毛。請安詳而眠,如此,我才能於異日無愧而去。願我們永不復見,不墮輪迴。願我們遠離五濁,永別這無愛世,受刑天。」
「啪。」我聞聲回首,只見角落,小舅帶來的高瓶上,一朵高掛的紫蝴蝶蘭,悄悄脫枝而墜。
2020鍾肇政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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