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忘不了送別祖父時,走在我前方的你的背影──右側肩膀微微傾斜垮下,連帶使身體重心失衡,步行時總不能克制要向右側偏去,待你發現自己偏離送葬隊伍的中軸,這才重行調整動線。那一路上,族親或急或緩走走停停,你則不斷重複傾斜、離心、調整的動作,以至終點。
父親,那是我第一次如此專注而長時觀視你的背影。那樣不斷岔出「正軌」的行止,彷如你的人生腳註,而其實,傾斜──許久以來已成為你被我觀看的方式。
葬禮結束後,我返校,你轉身回到你的安靜裡,我們嘗試各自重拾平日的節奏,以為一切可以如常。不久,接到你住院的消息,我在趕至醫院的路程中,揣想著你的手術,也思及,我與你的過去,現在,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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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從你的簽名開始。
最初是小學的家庭聯絡簿,班導師規定每天都得拿給家長簽名,不能蓋印章替代,以免學生造假。當時,找你簽字,對我來說是每日最大的課題,也是一種榮耀。我是那麼崇拜你的字,行筆點畫潔淨秀麗,每天讓學校老師看到你的字,多麼令我驕傲。有時你回家晚了,母親想要代簽,但我怎樣也不肯,堅持等你;偏偏你回家的時間愈來愈晚,甚至徹夜不歸。我只好拿出薄紙描摹,屏氣凝神萬般虔敬,每一筆,每一畫;許久之後,我總算成功了,寫下近乎和你一模一樣的字跡。我既喜且憂。為能擁有和你相同的技藝而喜,卻也明確感知到孤兒般的心酸。
你知我夜行怕鬼,即使是半夜從臥室到洗手間那麼短的距離,只要我敲門喊喚,你總願意陪我一起。舊家二樓走廊盡頭的紗門幾度自動開闔,更加坐實我的猜度與恐懼。於是你一手拿起木棍,一手牽著我,躡足前進。那一刻,我真實感受到你對我的愛。
你因為一次醉酒車禍而行動不便。賦閒在家療養時找出紙筆,要我仔細觀察如何懸腕運筆。後來,你握住我手,教我習字臨帖,那是記憶中少有的與你親近的時刻。我用力握緊筆管在「水寫紙」上臨摹顏楷,九宮格太大而我下筆太慢,總在最後一筆完成前,原先寫好的筆劃幾已消失難辨。我是那麼急切地想學習你、模仿你,卻屢屢徒勞。我心想,等長大些,也許就能將筆握得更牢;又或許,你將我的手抓得更緊些,我也就能有自信寫得更好。
我想不起你何時開始酗酒嗜賭,只隱約記得某個深夜,我讓母親載著,其時小鎮早已闇黑闃靜,我們沿著中山中正民族民權路全然不管紅燈綠燈狂飆,只想快快找到你。夜裡的城鎮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張耳細聽,在每一傳出麻將聲喝酒划拳聲的地方停車探看。至小鎮邊界,已是我們能力所及最遠處,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而母親更沉默。那麼多條寬仄街路彷彿死去一般。
雷同的情節不斷上演,有時是更深的夜晚,大醉酩酊的你顛簸進家門,吐了一地穢物;有時則是早上拉開鐵門赫然看見你俯臥騎樓,手上猶捏著一把鑰匙。我邊拉你起身邊探問,幾時回來的?車子呢?
你說車子停在家裡。
哪個家?你的家明明在這裡啊。
我好像找回一個父親,旋即又失去了。
我其實更想問問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讓我看見這些又為什麼你把日子過得這麼狼狽,往後我該怎麼向你學?弟弟們該怎麼向你學?對你而言,經營一個家是太過沉重的負荷嗎?你真正的匱缺在哪裡,為什麼非得依賴這樣的方式避世貪歡?
關於你的許多事,都只是聽說,聽母親姑母叔父或隔壁的阿香姨說。他們說你生性怠懶光出一張嘴指使人,上至阿公下至屘姑,所有人自工廠一趟趟推車運送煤炭球給訂購者,只有你陪著阿祖端坐廳堂撥算盤計營收;他們說你冷漠不苟言笑,兄弟手足都不願意與你親近。
是因為這些緣故嗎?你從未被視為家族長子,重大決策無人徵詢意見,因為難以戒除的賭性使你在牌桌內外輸掉所有掌聲。或者,你的少言寡歡、身曲如弓,毋寧是一種指控與迴避的姿態,如括弧般隔開了自身與常軌,就連人夫人父的角色也少了幾分像,則我該如何將你當作生命中的參考座標?
那年夏天,為了售屋抵債我們遷出舊居,搬入向親戚借來的公寓裡。入厝那天,你呼朋引伴忙裡忙外,儼然喜事一樁。我感到可恥,對你,也對自己,我心底竟然也有著和你類近的遷住新屋的喜悅。筵席間,我想起,小弟出生後,一家五口共乘五十C.C.偉士牌摩托車,只為了圓滿我想去夜市吃消夜的心願。我和弟弟們被你與母親夾擠在中間,張臂環緊你的大腹肚,那麼擁擠的空間卻能讓一家人緊緊擁抱,我們都笑得好開心。
一家人在一起,何難之有,一個擁抱就夠了。
但隨著你時醒時醉,我時或和你狠吵,雙方呼來嘯去後,我撫著紅腫的臉發誓一輩子不跟你說話。清醒後的你,買回許多禮物無言示好,卻又在下一回昏聵之際,掄起拳頭找我和母親出氣。漸漸的,我已不想也不再仰望你,改用一種傲慢的盛氣責怪你,以眼神,以話語,用很大的音量或很長的沉默,用各種你感受得到的方式。
此後,我們再也難於溝通,你不了解我,我也不愛聽你說的。我毫不相讓振振有詞,都是你錯了你欠我一個家。我心底曾有過的對你的小小寄望,成了一株缺水的蒼白植物,無力無氣的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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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走入病房,你幾乎是從床上驚嚇坐起,吶吶的說了句:「怎麼有空來?」
我從你臉上,讀到一種極不熟悉的神情,那時單純地以為,或許是不捨。於今回想,在不捨之外可能還包含了更微細的,寂寞。我毫無預期你會在我面前洩漏那樣的心緒,當下只能別開眼。
我把剛買來的周刊和亞培安素遞給你。我們早已慣於用嗔怨方式彼此傳達心意,如此粗糙的互動實在令人不無傷感。
然後,我想起你翻遍辭典與易經為我取的名字。也想起小學時,上整天課的中午,站在校門口大榕樹下等待接我回家用餐的身影。
想起高中時,某天,我已款整完畢準備出門搭校車,而你仍熟睡。我在你房門外揚聲說來不及了該出門了,你睡,我自己走。側耳聽見你用乍然驚醒但睡意猶酣的聲音對我說,等我一下,騎車載你去。我答,外面正下雨,我自己走。揹上背包,加重踏步聲量,開門快走離去。但是我曾猶豫數秒鐘,到底繼續等你或不?我心裡缺乏你一定會追上我的確信。最後,在抵達公車站牌前,你終於趕上,我故作不情願坐上你的車,雨還在下,我們都來不及穿雨衣。
看著病床上的你,突然驚覺這些年來我是如此難以抑制地與你擷抗,我試著猜想你未曾輕易透露的、無告的諸多苦受,忍不住臆測,你事事淡漠以對,是否帶有某種自我保護的防衛。或許是因為,「在乎」非但不能使你的意見獲得採納,反而更加意識到自身處境的困窘與難堪。是這樣吧,因為害怕面對乾脆不去面對,那樣的迴避姿態適合藏躲與療傷。
等你喝完高鈣液,我問,再喝一瓶嗎?醫生說你一整天沒進食。你說,不要了那味道不好。口臭隨著你的話語逸出,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已有許久不曾近距離交談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到底想向你需索什麼?希望你如何償還?是一個家,一個理想父親,抑或是一份道歉;或者,其實是我該給予你什麼?是一間房子,一個懂事的女兒,抑或是一份道歉?
生命裡有許多感受會被放大,卻也有許多細節輕易被忽視。在父與女的角色扮演上,我們彼此確曾演繹失衡,你疏於人父之職,我也對你過分苛責。有時怨懟的萌芽只是一次齟齬,一回意氣用事,一些無法言說的什麼,有時,則來自以為回應愈強烈愈能反證對方果真有愧於我的曲折心思。累次的爭執和傷害言語,促使往昔輕盈的相處時光像字跡逐漸褪去的水寫紙一樣,終至於徒剩空白。而今,難平的忘卻的記憶猶新的種種都已經過去,那麼以後呢?以後我們將如何敘說還那麼久那麼長的下一回合故事?
看見你的右手留有一圈白,那是平日戴錶而未經日曬處,餘外的手腕其它部位不知何時已在日照下變得黝黑粗礪。一種嗒然若失的感覺忽然襲來。
我故作輕鬆試圖沖淡拘謹的氣氛,語氣誇張地說了句:「老爸,你喝酒喝到動脈病變、心血管阻塞,再喝我就不理你了喔。」
「不喝了,再也不喝了。」你倒也答得乾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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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種奇異的微妙對比,你曾經失去父親、房子、健康,與發言權,但我如今得到一個新生之父、重建的親子關係,與決定權。
去年夏天,我們搬入貸款買來的新居,飄盪的心總算有了安定感。我拿出計算機對你說,我和弟弟每人每月繳一萬二,十年後這間房子就完全屬於我們囉。
你不置可否:怎樣都好,我沒意見。
後來,我才知道,你真的不再表示任何意見。
不需仰賴鬧鐘,你固定在清晨五點起床,開窗靠在比你頸部高一點的陽台左右顧盼,確定四下無人走動後,往外啐一口痰。你的一天算是正式開始。然後,你拿起掃帚拖把打掃所有房間,出門上早市備齊一天的菜飯。從不間斷。我始終想不明白,之於你,承擔你以前從來不願承擔的家事,那究竟是一種儀式,或心生愧疚後的彌補償還?
窗台上盈滿綠光,是你買回來的大大小小盆景。萬年青招財,龍柏擋煞,金錢草在葫蘆形的瓶口盛放,至於那兩盆繫滿蝴蝶結彩緞的桔樹,你說是買一送一的特價品,熱天時候買比過年更划算。
我心一放,便覺安穩。
此後你喝茶時總不忘為那一方綠意留下半杯水。潑水的手揚起又放下,染上光影,一點又一點,很好看。
我經常思索回憶,那些年月,在你被我以傾斜的方式觀看時,你都是以何種心理接受那樣的視線,又以怎樣的視線回望我呢?
又或許,真正傾斜的,是我們彼此的迂迴理解與對待。
**102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 學生組 散文類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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